第80章 风月迷眼映江淮,大儒为我竞相争(2/2)
“墨言兄,今日文会,你我虽各执一词,然论道求真,快慰平生。宴饮之间,兄台似乎对劣徒陈洛,颇多留意?”
他此话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陆九渊、陈白沙微微愕然,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师。
林芷萱则心中一紧,担忧地望向父亲,又看了看身旁神色不变的陈洛。
沈墨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迎上林伯安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
他没想到林伯安如此直接,但转念一想,这倒也符合其秉性。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呵呵一笑,避重就轻道:
“伯安兄何出此言?不过是见少年人沉稳,随口问了几句罢了。怎么,伯安兄是怕我这心学‘异端’,拐带了你的高徒不成?”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试图缓和气氛,也将问题轻轻推开。
林伯安却不为所动,神色依旧认真:“墨言兄说笑了。心学理学,皆是圣门支脉,何来异端之说?只是洛儿乃我亲口应允收录门墙的弟子,虽入门尚浅,资质驽钝,但我既为师,自当尽心教导,引其步入正途。兄台学问高深,若愿指点于他,自是这小子的福分。然则……”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语气也加重了些:“……师徒名分既定,便如父子纲常,关乎品行操守,却非可随意更易之事。我辈读书人,首重信义,想来墨言兄亦深以为然。”
这番话,已是将潜在的“挖角”意图点破,并抬到了“师徒纲常”、“品行信义”的高度,既是表明自己维护弟子的立场,也是委婉却坚定地告诫沈墨言:此路不通,莫要枉费心机。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书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位大儒身上,空气仿佛凝滞。
陈洛垂着头,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老师那份毫不掩饰的维护之意,以及面对心学大宗师毫不退让的坚定。
这份师恩与看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沈墨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他深深看了林伯安一眼,又瞥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陈洛,知道林伯安这是把话彻底说死了,堵死了他所有迂回的可能。
他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挑明后的释然,以及……一丝并未完全熄灭的、更为隐秘的念头。
“伯安兄言重了。”
沈墨言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带着几分感慨,“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师徒之情。沈某虽爱才,却也知分寸。今日能得见贤徒,已是幸事,岂敢再有他念?伯安兄放心便是。”
他举起茶杯,向林伯安示意,仿佛就此揭过此事。
林伯安见他表态,神色稍缓,也举杯相应。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不会轻易消失。
沈墨言那句“岂敢再有他念”,或许只是暂时的退却。
而林伯安的这番摊牌,也未必能完全阻断一位心学大宗师对“真传”弟子的渴望。
这场挑灯夜谈,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继续,但水面之下,思想的交锋与人才的争夺,才刚刚拉开序幕。
林伯安那番坦率的表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水反而变得更加清澈见底。
阻断了沈墨言“挖角”的潜在路径后,书房内的气氛非但没有变得尴尬,反而因这份坦诚,卸下了许多不必要的顾忌与伪装。
白日文会,众目睽睽,双方代表理学与心学两大阵营,言辞机锋,看似争锋相对,实则都留有余地,许多话不便深谈,许多真正的困惑与瓶颈更是无法宣之于口。
此刻,夜深人静,焚香煮茗,只有几位核心弟子在旁。
没有了外界的压力与目光,两位大儒的对话,终于得以抛开流派之争的表象,变得更加深入、坦率,甚至敢于触及彼此学说的最核心困境和那些尚未完全成熟、未曾公开的思考。
“伯安兄,你理学言‘性即理’,‘存天理,灭人欲’。然则,人欲亦是天生,若全然灭除,生机何在?此‘天理’与‘人欲’之界限,究竟该如何界定?莫非真要人人成为泥塑木雕,方合天理?”
沈墨言率先发问,直指理学实践中可能导致的僵化与对人性的压抑。
林伯安沉吟片刻,并未回避,缓缓道:“墨言兄此问,切中肯綮。‘存天理,灭人欲’,非是扼杀一切生机欲望。食色性也,亦是天理。所欲灭者,乃是过度的、蒙蔽本心的私欲、物欲。譬如烛火,需有灯罩防风,而非将火本身扑灭。”
“此间分寸,正在于‘格物穷理’后的‘诚意正心’,明辨何为天理之公,何为人欲之私。然……此分寸拿捏,确是我辈修持之难处,亦易使后学误入歧途,趋于刻板拘谨。”
他竟坦然承认了自身理论在实践中可能存在的流弊。
轮到林伯安反问:“墨言兄,你心学倡‘心即理’,‘致良知’,人人皆有良知,不假外求。此说固然直截痛快,然则,若良知人人本具,何以世间多有昏聩作恶之徒?”
“若无需外求经典规范,只凭各自内心体认,何以保证此‘良知’不被私意、习气所染,乃至以非为是?此‘良知’之普遍性与可靠性,根基何在?”
这个问题,正是白日文会上那致命一击的深化,直指心学可能导致的相对主义与规范缺失。
沈墨言目光湛然,正色道:“伯安兄所虑极是。良知如宝珠,蒙尘则光晦。致良知之功,正在于‘克己省察’,刮磨镜垢。此‘克己’,非是外力强压,乃是本心自觉之力量。”
“至于普遍性……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乃良知之端倪。愚以为,良知非是具体知识,乃是是非之心、善恶之辨的先天能力。其可靠性,源于人人皆有此能,如同目能视、耳能听。”
“然,如何使此‘目’不眩于五色,‘耳’不惑于五音,正是学问工夫所在。我近来亦思,或需引入‘事上磨练’之说,于具体人伦事物中印证、砥砺此良知,使其愈发精明不易动摇……”
他不仅回应了质疑,更透露了自己正在思考和完善的理论方向。
两位宗师不再固守门户之见,而是真正从探求真理的角度出发,互相诘难,又互相启发。
他们引经据典,纵横捭阖,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抚掌称妙。
许多观点,已远远超出了公开场合所能讨论的范畴,触及了各自学说的深水区。
而陆九渊、陈白沙、林芷萱,都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就自己平日学问上的困惑向两位大师请教。
无论是理学的“理气先后”、“知行关系”,还是心学的“顿渐之争”、“本体工夫”,都得到了极为精辟和深入的解答,往往一语中的,令人茅塞顿开,只觉受益匪浅,往日许多盘旋脑中的迷雾豁然开朗。
而在这过程中,沈墨言与林伯安,虽然表面上已不再提“挖角”之事,但暗地里,为了吸引那个安静坐在角落、凝神倾听的少年,都不约而同地竭尽所能,将自己的才学、智慧与对大道理解的深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墨言的论述,更加灵动跳脱,充满机锋与生命力,试图以思想的自由与穿透力吸引陈洛;
林伯安的阐释,则更加缜密厚重,根基扎实,展现理学体系博大精深、秩序井然之美。
陈洛坐于下首,看似沉默,实则心神激荡。
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思想的盛宴之中,两位当世顶尖大儒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学问的巅峰景象,各种精妙的理论、深刻的思辨如同甘霖般洒落,让他对儒家学问,对理学与心学的理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深化、拓宽。
许多之前模糊的概念变得清晰,许多未曾想到的关联被建立起来。
他知道,这是两位师长在用另一种方式“争夺”他,但他更感激这份机缘。
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如同干涸的土地吮吸着雨水。
烛火渐渐短去,茶汤续了又凉。
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
这场酣畅淋漓的挑灯夜谈,终于到了尾声。
众人虽疲惫,眼中却都闪烁着兴奋与满足的光芒。
这一夜,没有胜负,只有对真理的共同追寻,以及思想碰撞带来的无上愉悦。
而当陈洛随着众人起身,向两位师长行礼告退时,沈墨言与林伯安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与审视。
他们都清楚,经过这一夜的熏陶,这块璞玉,恐怕已被打磨得更加光华内蕴。
未来的路,终究要靠他自己去走,而他们,都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条路上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