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匣中剑鸣 · 三甲落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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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一行人离开武帝城范围已二十余里。为避开可能的眼线与后续追杀,并未沿官道前行,而是折入了一条荒废多年的古驿道。驿道两侧古木参天,藤蔓缠绕,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偶尔传来几声夜枭啼鸣,更添几分荒寂。
徐凤年的伤势终究拖慢了行程。李淳罡那惊天动地的两剑,虽涤荡了所有明面上的敌人,却也让徐凤年本就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王仙芝三招留下的暗伤与疲惫如同潮水般反噬上来。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起伏不定,每一步都显得沉重。青鸟始终紧紧跟在他身侧,随时准备搀扶,清冷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世子,必须歇息了。”魏叔阳查看徐凤年脉象,眉头紧锁,“伤势在恶化,再强行赶路,恐伤根基。”
舒羞扫视着阴森的四周,撇了撇嘴:“这鬼地方,看着就不太平。不过确实得找个地方让世子调息。”
楚狂奴扛着大刀,大大咧咧道:“怕什么!来一个老子砍一个!不过小子,你这脸色是够难看的。”
裴南纬怀抱古琴,轻声道:“前方似有屋舍轮廓,或可暂避。”
“行了,就那儿吧。”李淳罡顺着裴南纬所指方向望去,看到密林掩映处露出一角残破屋檐,便拍板决定。
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山神庙,不知建于何年,门墙半塌,神像倾颓,蛛网尘封。但好歹能遮风避雨,避开露天野地可能存在的窥探。
众人鱼贯而入。青鸟率先持枪探查一番,确认无埋伏,才让徐凤年进来。楚狂奴和舒羞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魏叔阳取出火折子,点燃一堆篝火。橘黄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夜寒与阴霾,也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着。
徐凤年盘膝坐下,亟需调息。但他目光首先落向一直紧紧缚在身后的狭长檀木剑匣。剑匣入手冰凉,此刻在篝火映照下,表面陈旧的木纹仿佛流动着微弱的光泽。
青鸟默默递过水囊,低声道:“世子,先服药调息吧。”她看得出徐凤年对剑匣的急切,但更担心他的身体。
徐凤年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丹药服下,目光却未离开剑匣。“我得先看看老黄留下了什么。”
“不打开看看?”李淳罡靠坐在一根断柱旁,拔开酒葫芦塞子,灌了一口,目光也落在剑匣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剑九黄那小子,把命都留在了武帝城头,这匣子里装的,恐怕不止是他的剑。”
魏叔阳捻须道:“黄前辈游历天下六十载,见识广博,所留之物必不寻常。”
徐凤年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剑匣平放在身前干燥的地面上,指尖拂过那个简单的铜质卡扣。咔哒一声轻响,卡扣弹开。
他没有立刻掀起匣盖,而是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在聆听什么。庙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庙外夜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之声。
终于,他缓缓掀开了匣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样式古朴、剑身较寻常宝剑宽厚些许的长剑。剑未出鞘,深色的鲨鱼皮剑鞘已布满磨损痕迹,但保养得极好,在火光下泛着内敛的幽光。剑格处缠绕的麻绳早已被磨得油亮,那是老黄常年握持留下的印记。仅仅是看到这柄剑,徐凤年眼前便仿佛出现了那个缺了门牙、总爱憨笑、背着剑匣牵马的老仆身影。
“是黄前辈的佩剑。”青鸟轻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但这并非全部。
在长剑之侧,剑匣内还静静躺着一卷以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事,以及……几封边缘磨损、字迹却依旧清晰的信笺。
徐凤年先拿起了那卷油布包裹。入手颇有些分量,解开系绳,层层展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本薄薄的、以某种坚韧兽皮鞣制而成的册子,封皮无字,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他翻开册子。开篇并非武功秘籍常见的导引口诀或经脉图谱,而是一行行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记录着一些零散的见闻、感悟,甚至还有几幅简陋的地形草图。
“腊月十七,于昆仑北麓,见地火喷涌,硫磺气炽烈,岩壁有赤纹,疑似‘炎阳铁’矿脉……惜守卫森严,未得近观。”
“三月廿二,蜀中唐门弃徒言,其门中有秘法,能以机关傀儡模拟人体气机运转,辅以药物,或可助经脉受损者重续武路……”
“七月初九,东海之滨,遇怪异老叟垂钓,所钓非鱼,乃‘潮汐之气’。与之论道三日,受益匪浅,然其言天道有缺,气运流转,非人力可尽窥……”
记录断断续续,时间跨度很长,涉及天南海北的奇物、秘闻、人物、猜想。有些地方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期添加。这不像一本正经的武学笔记,倒像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在漫长的旅途中,随手记下的点滴见闻与破碎思考。
然而,徐凤年越看,心中震动越大。这些看似杂乱的信息,若串联起来,隐隐指向一个核心——如何修复、乃至超越某种极限!其中关于“炎阳铁”、“气机傀儡”、“潮汐之气”乃至后面提到的“极北玄冰魄”、“南疆巫蛊生机术”等等,都似乎在围绕着“重塑”、“融合”、“突破”这些关键词!
老黄背着剑匣游历天下六十年,不仅仅是为了挑战高手,更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在验证某个猜想?
魏叔阳凑近看了几眼,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这……黄前辈所谋甚大!这些想法,有些近乎禁忌!”
楚狂奴挠挠头:“啥意思?老黄不是个铁匠吗?怎么记的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舒羞眼波流转,盯着那些关于南疆巫蛊的记录,舔了舔嘴唇:“有点意思……”
徐凤年强压心绪,翻到册子最后几页。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凝重,甚至有些颤抖:
“王仙芝之强,在于其身与东海潮汐之势合,几近天人。然其道至刚,缺‘润下’之柔,恐非圆满……吾之剑九‘六千里’,融毕生所见江河湖海之意,或可撼其‘势’之一角,然终是借外势,未达‘自成天地’之境……”
“今日心有所感,大限将至。平生所寻所悟,尽录于此。憾未能亲手验证‘融金铁之精、纳地火天霜、合神意为薪,铸不灭剑胎’之法……后世若有缘者得之,望慎之,鉴之。”
“剑匣夹层之中,留有三片‘星陨砂’,乃极西天外之铁,性烈而韧,或为引子……”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徐凤年手指微微颤抖,合上册子。他明白了。这不是武功秘籍,而是老黄用一生行走、观察、思考,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挑战王仙芝后,留下的关于“武道另一条可能路径”的探索手札!其中许多想法天马行空,甚至骇人听闻,充满了不确定与危险性,但那份不惜以身试道、追求超越的执念与智慧,却透过字迹,沉甸甸地压在徐凤年心头。
“铸不灭剑胎……”裴南纬喃喃重复,纤指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几个零散音符,“以身为炉,融炼万物……好大的气魄。”
青鸟虽不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从徐凤年和魏叔阳的表情中,也意识到此物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握紧了刹那枪,警惕地扫视庙外。
徐凤年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兽皮册子,目光投向那几封信笺。
信笺一共三封,纸张新旧不一。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凤年吾儿亲启”,笔迹苍劲熟悉,是徐骁。
徐凤年拆开,徐骁在信中并未多言,只简单说了老黄赴武帝城前曾秘密回府一次,将此剑匣郑重托付,言若其有不测,请徐骁务必设法将剑匣送至武帝城,交王仙芝保管,待徐凤年有朝一日亲自取回。徐骁写道:“黄老九看似浑噩,实则心有大丘壑。此匣关乎其毕生所求,亦可能关乎你未来之道。为父不知详情,但信他。儿取匣时,务必慎之又慎。”
第二封信,字迹清隽飘逸,竟是来自上阴学宫,署名“祭酒”。信中内容更简短,似乎是对老黄某些疑问的回复:“……尊驾所询‘气运与地脉勾连’之说,古籍有载,然多缥缈。据残卷推测,龙虎山历代天师坐镇斩魔台,或与此有关。另,钦天监近年观测星象异动频繁,恐非吉兆……”
第三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行铁画银钩、带着森然剑意的字:“路在脚下,剑在心中。匣中之物,可参不可迷。勿负。”
这字迹……徐凤年瞳孔微缩。他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听徐骁描述过无数次——这是吴家剑冢当代剑冠,也是他母亲生前挚友,那位女子的笔迹!
三封信,来自北凉王、上阴学宫祭酒、吴家剑冢。老黄在赴死之前,竟然暗中与这些势力都有过接触或安排!他不仅仅是一个剑客,更像是一个在默默编织一张无形之网的布局者!
徐凤年缓缓放下信笺,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信息量太大了。老黄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与高大。那个总是憨笑、爱喝劣酒、怕王府大柱国的老仆,背后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心思与广阔的视野。
他再次看向剑匣,按照手札提示,仔细摸索剑匣内侧。果然,在靠近剑柄位置的衬布下,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指尖运起微薄真气,小心挑开,三颗仅有指甲盖大小、色泽暗沉却隐隐有细碎星芒流转的奇异金属颗粒,滚入掌心。
星陨砂。触感并非纯粹冰凉,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热,仿佛内蕴着某种活跃的能量。
“好家伙,”李淳罡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盯着徐凤年手中的星陨砂和摊开的兽皮手札、信笺,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动,“剑九黄这老小子……心思够深的啊。游历天下六十年,原来不止是打架,还在琢磨这些玩意儿?‘融金铁之精、纳地火天霜、合神意为薪,铸不灭剑胎’?嘿,口气不小,路子够野!比那些只知道闭门苦修、守着祖宗秘籍的所谓天才,有意思多了!”
魏叔阳叹道:“黄前辈这是以天地为矿,以自身为炉啊……此等想法,道门古籍中亦有只言片语提及,但皆视为险途,罕有人敢尝试。”
楚狂奴听得云里雾里,但觉得好像很厉害:“老黄这么牛?那他为啥还打不过王仙芝?”
舒羞嗤笑:“你懂什么?想法是想法,实现是另一回事。这条路,怕是九死一生。”
林衍也一直在旁静观。此刻,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老黄这探索手札中提到的许多理念,虽然措辞不同,但其核心——融合外物精华、感悟天地自然之势、最终寻求自身本质的蜕变与超越——与他从笑傲到天龙,乃至在此界追求的“衍化万法、融汇归一”的武道之路,隐隐有殊途同归之妙!尤其是关于“气运”、“地脉”、“星象”的只言片语,更是触及了雪中世界高武力量体系的核心规则。
他忽然开口道:“徐兄,黄前辈留下的这些,与其说是遗产,不如说是一把钥匙,或者……一个未完成的课题。他指出了方向,甚至准备了一些关键‘材料’,但最终的路,需要走的人自己去闯,去试,甚至去修正。”
徐凤年睁开眼,眸中已没了最初的震撼与伤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坚定。他小心翼翼地将兽皮手札、信笺重新包好,与星陨砂一同放入怀中贴身收藏,然后将那柄老黄的佩剑郑重取出,横于膝上。
“老黄的路,停在了武帝城头。”徐凤年抚摸着冰凉的剑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他看到的风景,他思考的问题,他准备的东西,我接下了。这条路,我会接着走下去。不仅要走,还要走通,走到他未曾想象过的地方去。”
篝火噼啪,映亮了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庞,那眼底深处,有一种名为“传承”与“超越”的火光在燃烧。
“有悟性,不算太蠢。”李淳罡哼了一声,又灌了口酒,看向林衍,“你小子,一直没怎么吭声,看出点什么门道了?”
林衍知道这是老剑神在考较,也是给自己一个融入话题、展示价值的机会。他略一沉吟,整理着自观看老黄手札以来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晚辈浅见,黄前辈所思所想,已超脱了一般武学招式的范畴,触及了‘道’与‘器’、‘内’与‘外’、‘人’与‘天’的关系。”林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节奏感,“寻常武人练气通玄,炼神返虚,重在开发自身小天地。而黄前辈,似乎更倾向于将自身视为一个‘熔炉’,一个‘枢纽’,去主动吸纳、融合外界大天地的种种奇异能量与物质特性,如地火之烈、天霜之寒、金铁之坚、星陨之异,乃至……虚无缥缈的气运之势。”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种思路,极为大胆,也极为凶险。如何平衡不同属性、乃至互相冲突的能量?如何保证融合过程中自身意志不散、肉身不崩?如何将外物精华真正化为己用,而非仅仅依附?这些都是天大的难题。黄前辈的手札中,也充满了疑问与尝试性的猜想,可见他也在摸索。”
徐凤年听得极为专注,忍不住追问:“林兄以为,此路可行否?”
“大道三千,皆可通玄。”林衍目光清澈,“此路看似剑走偏锋,实则直指本源——武道的终极,本就是生命层次的跃迁与对世界本质的探索。融合外物,何尝不是深刻认识万物规律、进而与天地共鸣的一种方式?关键在于‘融’的法门与‘控’的心境。”
他结合自身《万象衍道诀》的理念,进一步阐述:“黄前辈提到‘合神意为薪’,此点至关重要。神意,便是武者自身意志、武道真意的体现。它必须是主导,是火焰,是锻造锤,而外物能量是材料。唯有以坚定、纯粹、强大的神意为引,才能驾驭狂暴的能量,将其锻打成型,融入己身,否则便是引火烧身。晚辈观前辈与王仙芝之战,还有今日击退韩生宣的剑意,其纯粹浩大,便是‘神意’的至高体现。黄前辈或许……缺了这样一股能绝对驾驭、熔炼万物的‘核心神意’。”
李淳罡眼中讶色更浓,重新打量了林衍几眼。这小子年纪轻轻,见识却如此不凡,不仅一眼看出关键,还能联系实际战例,这份悟性与概括能力,着实罕见。他说的,也正是老黄未能踏出最后一步的症结之一——剑九黄剑意磅礴,却失之纯粹与极致,难以作为那枚最关键的“道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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