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死伤(2/2)

一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第一具“路标”。

那是个中年老兵,面朝下趴在冰面上,身体已与冰层冻为一体,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他的皮袄后心处有一道撕裂伤,不知是落水时被冰棱划破,还是之前战斗的旧创。身下裂开一片暗红色的、被冻结的血冰。他一只手向前伸出,五指弯曲,像是想抓住前方虚无的希望;另一只手却紧紧捂在胸口,那里鼓鼓囊囊,依稀可见是一个被油布包裹的、巴掌大的物件——或许是家书,或许是妻儿的信物。

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声、风声,以及某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队伍沉默地经过这具冰雕,仿佛经过一座无声的纪念碑。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他们并非都是落水者。有的是在极度严寒和疲惫中,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坐在某处冰脊后,想“稍歇片刻”,便再也没能站起来,凝固成垂首沉思的雕像。有的连同战马一起倒下,人与马蜷缩相依,共同凝结成一团巨大的、悲怆的冰坨。

还有一个斥候,被发现在远离主道的冰裂隙旁,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身边散落着干粮和水囊——他可能是探路时不慎摔断了腿,无法跟上队伍,又不愿拖累同袍,便将自己最后的给养留在显眼处,独自爬向深渊。

慕容农每一次看到,握着缰绳的手就更紧一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刻出血痕,又瞬间冻结。这些都是他的兵。

他记得那个老兵叫孙胡,善制弓,爱哼家乡的小调;记得那个断腿的斥候叫李三儿,鼻子特别灵,能靠嗅觉分辨地下水脉。

“大将军……”刘木策马靠近,他的声音干涩,独眼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切的疲惫,“各队初步清点……非战斗减员,已过一百二十骑。马匹损失更多。有些马……走着走着,前蹄就突然折断,是冻坏了骨头。”

慕容农没有立刻回应。他抬头望向依旧混沌的前方,又回头看了看蜿蜒疲惫、却仍在坚持的队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属于“人”的波动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绝对的、冰冷的理性,如同这冰海本身。

“把还能动的马集中给前队与精锐。伤员……能走的扶着走,不能走的,”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留给后队照顾,若实在跟不上……你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必须按时抵达。”

刘木身体微微一震,独眼深深地看了慕容农一眼,那里面有震惊,有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明了。他重重抱拳:“……喏。”

他们不能停。停下来,就是对所有牺牲者最大的背叛,是将更多人推向死亡。慕容农的狠,在此刻并非针对敌人,而是针对这绝境,针对必须承受的代价,也是针对他自己那颗同样在滴血的心。他将其锻造成钢,淬炼成冰。

午后,风雪奇迹般稍歇,仿佛巨兽短暂的喘息。能见度恢复,眼前景象却更令人心悸。冰面上出现巨大的裂缝,有的宽达数丈,深不见底,幽蓝的寒气从裂缝中袅袅升起。

队伍只能寻找最窄处,用长杆探实对岸冰层,然后战马助跑,奋力跃过。每一次跳跃,都伴随着骑手压抑的呐喊与马匹惊恐的嘶鸣,以及冰层承受冲击时发出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嘎吱”声。

一匹满载箭囊和备用兵器的驮马在跳跃时后蹄打滑,没能踏上对岸。它凄厉的哀鸣随着坠落的身影迅速被裂缝的黑暗吞没,很久之后,才从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落水声。

“报——!!”前方探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疾驰而回,脸上因为极度的激动与寒冷而扭曲,却挥舞着手臂:“将军!陆地!看见真正的陆地了!辽东城……辽东城的烽火台,就在正前方,不足二十里!”

全军死寂了一瞬,随即,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战栗感掠过整个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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