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道长(2/2)
话还没说完,父亲的手已经迅速而用力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递过来一个极其严厉的眼神,硬生生将我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和警告的神色。
李道长顺着我惊恐的目光再次看向那神像,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他伸出手,用那布满老茧和褐色斑点的指腹,极其自然地拂了拂神像肩膀和帽子上落着的些许香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尊神像,在这儿受了三十多年的香火,风吹日晒,雨打雷惊,表面的油彩早就开裂、剥落了。小孩子眼睛亮,看花了眼,也是常有的。”
可我绝对没有看错!就在刚才那一刹那,我甚至觉得那神像的眼睛也极其快速地眨动了一下,眼角那些模拟皱纹的刻痕都随之牵动了!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祖叔给我的那块桃木小牌——据说能辟邪护身。木牌被我的体温焐得温热,可我的手心却在一瞬间沁出了冰冷的汗水。
李道长不再看我,又低头装了一锅烟丝。老式的金属打火机“咔嗒、咔嗒”响了两声才打着火苗。他深吸一口,烟雾弥漫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关师傅,”他吐出烟雾,缓缓道,“不是我不肯帮你。那地界下面的‘东西’,年头不浅,怨气也不小,寻常的纸钱香火未必有用,得用对法子。你要是真信得过我,明早卯时正刻(注:清晨5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带一壶米酒,九刀纸钱,到工地东南角——就是靠近那片老槐树的地方,把纸钱烧了,酒浇在地上,然后,再撒一把盐。”
他顿了顿,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父亲,强调道:“记住,盐一定要用粗海盐,颗粒越大越好,千万别用家里炒菜的那种细盐。”
父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记下了,记下了,多谢阿伯指点!粗海盐,九刀纸钱,一壶米酒,卯时东南角。只是……阿伯,我多嘴再问一句,那……那东西,会不会再出来伤人?工地上几十号工人,我心里实在没底……”
“伤不伤人,看缘分,也看各人的八字火炉和时运。”李道长吸着烟,眯着眼看着香炉里升起的烟柱再次诡异地飘向神像,那烟雾到了神像面前,竟像是被无声无息地吸了进去,散逸的速度快得反常,“有些人阳气足,时运旺,从那地方来回走十八趟,也屁事没有;有些人呢,偏偏就是八字轻,火焰低,时运不济,可能只是从边上路过一趟,就撞上了。你们工地里,是不是有个属虎的?而且是正月里生的虎?”
父亲愣了一下,仔细回想,脸上渐渐露出惊愕的神色:“有!有!徐志强,就是那个开挖掘机撞了邪的,他正是属虎的!生日好像就是正月十五过后没多久……阿伯,您怎么知道?”
李道长从鼻孔里“嗯”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他把吸完的烟袋锅子拿起来,在冰冷的石桌边缘用力磕了磕。烧尽的烟灰簌簌落下,掉在潮湿的地面上,竟然没有立刻被雨水浸湿,而是聚拢成一个小小的、圆锥形的灰堆,看上去活像一座微缩的坟墓。
他站起身,捶了捶后腰,不再看我们,转身就朝着庙后那片稀疏的竹林走去。“时候不早了,雨也小了,你们回吧。”他的背影佝偻着,很快消失在苍翠的竹影深处,只有一句淡淡的话随风飘了过来,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记住了,夜里……千万别让工人们往工地东边去,尤其是那片荒废的洼地。那片的野草……长得比别处要快得多,也密得多。”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沉默地拿起伞,走出土地庙那扇沉重的木门。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昏暗,暮霭四起,远处的韩江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灰白色带子。湿润的空气格外清新,却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土地庙。
那扇朱红色的破旧庙门,不知在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只有那青铜香炉里逸出的缕缕青烟,还在顽强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钻出来,在昏黄的暮色里扭曲、缠绕,形成一根根细弱游丝般的线,久久不散。
我又想起了那尊神像脸上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庙堂神只该有的和善与悲悯,反倒像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冷眼旁观的嘲弄,仿佛它早已看透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悲欢离合、生死祸福,并且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小生,”父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刚才……在庙里,你究竟看见啥了?”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攥着口袋里的桃木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滴落在脖颈里,冰得我一哆嗦。
“爹,”我抬起头,看着父亲紧绷的侧脸,声音有些发颤,“那神像……真的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的嘴角往上弯了,还……还好像眨了下眼睛。”
父亲的脚步顿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只有我俩踩在湿滑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他从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符纸。符纸是用朱砂绘制的,笔迹虬劲有力,透着一股凛然之气——这是上次工地出事後,张道爷画了送给父亲防身的镇煞符。
他把这张带着体温的符纸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粗糙的手指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背,目光沉肃:“拿好,贴身放着。刚才的事,别再跟任何人提起。李道长的话……句句都藏着机锋,这工地底下的事,恐怕比我们原先想的,还要复杂得多,也凶险得多。”
晚风从巷口吹来,卷着泥土、青苔和江水那特有的、湿漉漉的腥气,扑面而来。我捏着手里那张质地粗糙的黄符纸,感觉上面的朱砂符文似乎微微凸起,硌着指尖。
远处,父亲那个工地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那叫声不像平日里的欢腾,而是带着一种明显的惊慌和恐惧,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狂躁,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吓人的东西,正炸着毛拼命吠叫,试图驱赶那无形的恐怖。
我又想起李道长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叮嘱——“那片的草,长得比别处快”。
忽然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钻进我的脑海:在那片疯狂滋长的、绿得发黑的野草底下,说不定层层叠叠地埋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也永远看不见的秘密。而庙里那尊窥见了所有秘密的土地公神像,或许正一直默默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切,那嘴角似有若无的诡异微笑,早已预言了所有即将发生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