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静修偶遇(2/2)
她的声音在这里微微拉长,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感伤。
这一句,她唱得格外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和共情,目光悄悄抬起,掠过吕布那线条硬朗的侧脸,仿佛真的在问,那执剑落泪的英雄,心中的悲怆能与何人诉说。
“我看见了,你的风尘,如是在问,此茶可温……”
“凝望远远,羽扇阔论,余生只想,你的齿痕……”
吕布依旧沉默地坐着,但原本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在不经意间放松了些许。
他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河面上,然而眼神却不再涣散,而是专注地捕捉着身后传来的每一个音符。
这少女的歌声,不像他那样充满了沉重与慨叹,而是像秋日里的一泓清泉,清澈地流淌过他布满尘埃和血火记忆的心田,带来一种奇异的抚慰。
她不仅记住了旋律,更似乎隐隐触摸到了那歌词深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孤独与怅惘。
糜涟并未唱完全曲,只唱了这开头的一段便缓缓停下。
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吕布,不知自己的冒昧是否得当。
河畔只剩下风吹芦花的簌簌声和水流的潺潺音。
良久,吕布轻轻吁出一口气,并未回头,只是低声道:“唱得很好。” 他的声音比方才温和了许多,“没想到,你能懂……”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糜涟却仿佛听懂了。她心中泛起一丝微甜的喜悦,脸颊也悄悄染上淡淡的红晕,低下头,轻声道:“是温侯的曲词……写得太动人心魄了。”
吕布终于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少了几分平日的威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随手从身旁摘下一根长长的草茎,在指尖绕了绕,忽然道:“此曲……便叫它《美周郎》吧。”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恢复了那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刚才那个流露脆弱的男子只是幻觉。
“风大了,回城吧。”
吕布一夜睡得极好,是自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罕有的无梦酣眠。
或许是连日疲惫累积后的彻底放松,也或许是那河畔秋风与出人意料的歌声,当真涤荡了几分心中的积郁。
翌日下午,处理完几件必须由他定夺的军务后,那股对昨日那片河湾清静的向往又涌上心头。
他再次摒退仪仗,只带少数亲卫,轻车简从出了城,径直来到昨日那处河畔。
秋阳暖融融地照着,河面波光愈显璀璨。
他依旧在那片厚实的草丛中随意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阖上眼,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的暖意,耳中只有自然的天籁。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纯粹地放空自己,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独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带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馨香。他没有睁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果然,那熟悉的、清越婉转的哼唱声,在他身旁不远处轻轻响起。
依旧是昨日那首《美周郎》的旋律,糜涟似乎练习过,哼唱得比昨日更为流畅自然,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沉浸。
她没有唱出歌词,只是用鼻音轻柔地哼着那悠扬而略带感伤的调子,像一阵温柔的秋风,缠绕在枫叶与芦花之间,与这河畔秋景完美地融为一体。
吕布依旧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打断。
他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仿佛仍在假寐,但那微微舒缓的眉宇和均匀深长的呼吸,显示他正专注地聆听着。
这少女的聪慧与体贴,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一丝受用。
她没有贸然打扰,只是用这种方式,安静地陪伴,仿佛在说:我懂你的孤独,但我不会追问,只以此曲,聊作慰藉。
糜涟见他并未拒绝,心中勇气更增了几分。
她悄悄侧目,望着那个沐浴在秋阳下的身影,他未着铠甲,只一件玄色深衣,少了几分沙场悍将的凛冽,多了几分名士般的疏朗。
只是那眉宇间的轮廓,依旧如刀劈斧凿般坚毅。
她哼唱着那旋律,将自己对这首曲词的理解,以及对眼前这个复杂男子悄然滋生的好奇与怜惜,都细细地编织了进去。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吕布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并未看向糜涟,而是望着天空流云,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记性好。”
糜涟心中一紧,忙低声道:“昨日听得入神,回去后……便忍不住时时回想,让温侯见笑了。”
吕布身居徐州之主,对糜涟的两次偶遇可以说是洞若观火,昨天可以说是真的偶遇,今天再来就是刻意偶遇,不是那么简单的了。糜氏看来也经有了联姻的想法。
吕布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我得明确告知你,”他的话语直接得近乎残酷,“我家中已有一妻(严氏)一妾(貂蝉),你若嫁过来,最多,也只能是次妻(即平妻,地位低于正妻,但高于妾室)。”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到退缩或算计。
然而,糜涟只是微微咬了下唇,便迎着他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那……我也愿意的。”
吕布彻底无语了。
他实在不懂这女子究竟是如何想的。
以糜家的财富和她在族中的地位,即便不嫁入州牧府,也足以觅得一门显赫姻缘,做堂堂正正的正室夫人。
何苦要来他这里,屈居次妻之位?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执拗的脸庞,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带着几分无奈和妥协:“好吧。既然你意已决,我……会安排人去府上提亲。”
挥了挥手,仿佛要挥散这有些凝滞的气氛,重新背过身去,恢复了拒人千里的姿态,声音也恢复了淡漠:“你的任务完成了,明天,不必再来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糜涟听到他应允提亲,心中先是一阵剧烈跳动,随即又被那最后一句“不必再来”刺了一下。
她看着他再次阖眼假寐的宽阔背影,默默行了一礼,悄然转身离去。
第二天,秋意更深,芦花愈发苍白,枫叶却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吕布依旧躺在草地上,正享受着难得的彻底清静时,那熟悉的、带着些许怯意却又固执的脚步声,再一次由远及近。
然后,那轻柔的哼唱声,又在他身旁不远处,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
旋律依旧,带着少女特有的婉转,轻轻流淌在午后的秋风里。
吕布没有立刻睁眼,直到那一小段哼唱告一段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淡淡的诧异:“前日是偶遇,昨日,是你家中安排。那么今日,又是什么?”他顿了顿,语气平直地陈述,“我记得我说过,你今日不必再来了。”
糜涟站在几步之外,双手微微攥着衣角,指尖有些发白。
她听到吕布的话,抬起头,脸上虽仍有红晕,眼神却比前两次都要坚定。
“家中……家中是那般说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但今日,是涟自己想来的。”
吕布诧异地睁开眼,眉头微蹙:“不是说好了吗?提亲之事我已应允,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糜涟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曲裾深衣,在秋阳下显得格外娇嫩。
她被吕布的目光看得有些局促,脸颊绯红,却还是鼓足勇气,声音轻柔却清晰:“我……我不是为‘任务’来的。我是自己想来的。”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着他,“我想着……我在这里哼着歌,您听着,或许……心情能好一些。”
吕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表象,看清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少女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一丝笨拙的真诚,看不出任何虚伪与功利。
他什么也没再说。
没有斥责,没有认同,也没有再次驱赶。
他只是重新转回头,阖上了眼睛,继续他的假寐。
糜涟的心慢慢落回了实处。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轻轻地、温柔地哼唱起那首《美周郎》。
这一次,她的歌声里,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宁静。
秋风依旧,流水潺潺,芦花摇曳。
一个闭目假寐,一个静立轻哼。
他未曾言谢,她亦无需回应,只是在这乱世难得的片刻安宁里,共享着一曲超越身份与算计的、无声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