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并州轻骑(2/2)
但苏显凭借洞察力与本身的熟悉,能敏锐看出他眼底深处对队伍前途的深切忧虑。
这份沉稳,更彰显其大将之风。
“嗯。”吕布对张辽点了点头,这个细微动作落在魏续、魏越等人眼中,让他们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光听你们在这里说,没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带我去看看士卒们住的营房,再去马厩亲眼瞧瞧。”
“诺!”众将齐声应道,虽心中疑惑,无人敢质疑。
众人簇拥着吕布和吕姬,向营垒深处走去。
沿途景象,触目惊心。
大量士兵无精打采蜷缩在营帐阴影或靠在土墙、栅栏边,许多人赤着上身,皮肤黝黑,肋骨清晰可见,面庞带着饥饿的菜色。
汗水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划出泥泞沟壑,眼神空洞麻木。
天气炎热,缺水问题突出。
一些士兵围坐,眼巴巴看着陶罐里仅有的少量浑浊饮水,喉咙不住吞咽,干燥嘴唇裂开血口。
压抑的、带着绝望与抱怨的议论声,如同低沉背景音,隐约可闻:
“这鬼天气……又热又饿,嗓子眼里都快冒烟了……”
“水都不够喝,哪还有力气操练……”
“粮草再不来,怕是要先渴死、饿死在这鬼地方了……”
“唉,想想当初跟着温侯出长安,一路厮杀,何等快意,可不是为了今日在此受这鸟气……”
这些话语,如同细针,不断刺穿着苏显的同理心,同时也持续刺激着吕布身体里那头因无力、困顿而愈发焦躁的野兽。
吕姬的小耳朵捕捉着这些她无法完全理解的词汇,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痛苦和隐隐怨气,让她感到本能的不安与害怕,小手把父亲粗粝的手指攥紧,小脸上紧张与恐惧之色愈发浓重。
马厩区域的景象,更令人揪心。
并州骑兵起家的根本就是战马,可眼前这些本该神骏非凡的伙伴,如今大多瘦骨嶙峋,毛色干枯毫无光泽,马尾无力耷拉,毫无生气。
在酷热和成群蚊蝇骚扰下,它们焦躁不安,不停用蹄子刨着干硬地面,打着沉闷响鼻。
马槽里草料稀疏可怜,多是干枯发黄、毫无营养的劣草,甚至夹杂无法食用的杂草。
水槽几近干涸,只剩底部一点点混浊泥浆。
几匹看起来稍好些、骨架间还有些肉膘的战马,被单独拴在一边,由专人看管,料槽里草料明显精细些——那是魏越、成廉等将领的坐骑,但也同样因为缺乏充足豆料和清洁饮水而精神萎靡。
张辽在一旁沉声补充,他麾下马匹因之前缴获分配稍多,情况相对稍好,因此顶着压力维持最基本骑射训练和照料,但同样面临草料饮水严重不足的严峻问题,整体战力大打折扣。
吕布沉默地走到一匹显然是无主、格外瘦弱的战马前。
那马匹肩骨高耸,脊背如刀锋,肋骨根根可数。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马匹那嶙峋凸起、毫无脂肪覆盖的脊背,能清晰感受到皮下骨骼坚硬轮廓,皮毛粗糙扎手,毫无活力。
那马匹只是极其无力地甩了甩稀疏尾巴,试图驱赶蚊蝇,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力气似乎都欠缺,眼神浑浊,充满疲惫与麻木。
触碰到那嶙峋马骨的瞬间,一种混杂着心痛、愤怒与强烈的情绪猛烈冲击着他!
这具身体与战马有着超越主仆的深厚联结与依赖,战马的衰弱直接触发了他对自身力量流失、处境危险的深层恐惧。
一股想要毁灭什么来宣泄这股憋闷暴怒的冲动再次抬头,甚至让他指尖微微颤抖。
苏显强行将这股情绪引导向更深沉的决断,而非即时爆发。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起一阵甲叶轻响。
环视周围一众神色各异——或愤懑填膺、或忧心忡忡、或满怀期待——的将领,以及那些在酷热饥渴折磨下挣扎、此刻纷纷将目光投注过来的士卒。
他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如同积蓄了力量的闷雷,陡然在沉闷军营上空炸响,带着沉痛的理解与不容置疑的担当,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眼前的困境,我吕布看得一清二楚!缺粮,缺水,天热,马瘦!你们所受的苦,所挨的饿,所承受的煎熬,我吕布——感同身受!”
这番话,前半是苏显的共情与安抚,后半“感同身受”四字,则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吕布式的情感强度与肢体语言,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胸口甲胄,发出沉闷响声,瞬间拉近了与士卒的距离。
随即,话音陡然转为激昂,带着滔天怒火与不屑,直接撕开虚伪遮羞布:“但刘备送来的,不是救命的粮草,是锁链!是想要捆住我们手脚、磨掉我们锐气、让我们变成他刘玄德看家护院、最终只能摇尾乞怜的狗的锁链!”
这里,吕布本能中对“束缚”、“为犬”的极端厌恶与苏显对刘备意图的理性分析完美结合,爆发出惊人的煽动力。
他目光如冷电,锐利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再次提升,带着无比的骄傲与斩钉截铁的决绝:“可这锁链,锁得住饿殍,锁不住我从并州带出来的虎狼之士!锁得住这小小的沛县,锁不住我等纵横天下、睥睨群雄的心气!”
最后,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充满行动决心与强大自信:“天热,就想办法多寻阴凉,保存体力!口渴,就在各营选址,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水来!饥饿,就暂时勒紧裤带,打起精神,一起去找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乃至……”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地扫过魏续、魏越等将领,最终望向下邳方向,“该是我们的,一粒米,一口肉,都绝不能少!相信我,这沛县的困局,很快就会被我们亲手砸碎!我们的未来,在曾经厮杀的兖州,在广袤的徐州,在更广阔的天地之间,绝不在刘备给的这小小的囚笼里!”
他没有给出具体方案,但这股强大的、源自绝世猛将的自信,对他们过往并州狼骑荣耀的肯定与呼唤,对敌人险恶图谋的赤裸揭露,以及这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局求生的决心,仿佛一支冰镇过的、效力强劲的强心剂,猛地注入了闷热绝望的军营空气中。
魏越、魏续等老部下只觉得一股久违的热血涌上心头,胸膛挺起,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凶悍。
张辽微微颔首,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与审慎。
连成廉、宋宪、侯成等人脸上的怨气焦躁也消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被隐约唤醒的期待。
而周围那些普通士卒,窃窃私语声彻底消失,不少人眼中近乎熄灭的光芒,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火,他们望着如山岳般屹立的主将,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一线微光。
吕布心中雪亮,稳定军心、凝聚士气相对容易,但真正解决迫在眉睫的粮草问题,才是难如登天。
然而,有了这支人心暂且未散、核心骨干犹在的队伍,有了手中这份关乎女儿与众多将士性命的责任,他可以开始真正静下心来,仔细谋划,如何在这看似无解的困局中,找到那个关键的点,一举挣脱沛县的囚笼,砸碎饥饿的锁链!
而刚才那番演讲,既是凝聚人心,也是他尝试主动驾驭并引导体内那股狂暴本能,将其转化为可控力量的一次重要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