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原(2/2)

老张头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是潘美!张将军麾下的骁将潘美!”

潘美。这个名字李筠听过,据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勇猛异常,曾单骑冲阵,生擒敌将。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刘崇显然也慌了。金甲在亲卫的簇拥下急速后撤,帅旗也跟着移动。北汉军见主帅后退,士气顿时大跌,阵型开始松动。

张永德抓住机会,亲自率中军压上。周军全面进攻,北汉军节节败退,渐渐有溃散之势。

“赢了……”老张头喃喃道,“要赢了……”

李筠却没有说话。他看见刘崇虽然撤退,但阵型并未完全崩溃,亲卫队且战且退,显然是在保留实力。而且北汉军人数仍然占优,如果缓过气来重新组织……

突然,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李筠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而肩膀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崩裂,血浸透了半边铠甲。

他摇晃了一下,老张头赶紧扶住。

“将军!您……”

“我没事。”李筠推开他,靠在垛口上,继续盯着战场。

他不会下去。但他要亲眼看着,看着这场仗打完,看着潞州城真的守住,看着那七天的坚守没有白费。

阳光越来越烈,照在满地的血和尸体上,反射出刺眼的红光。风刮过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还有濒死者的呻吟、战马的哀鸣、兵器碰撞的锐响。

这就是战争。

真实的,残酷的,没有任何浪漫可言的战争。

李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

然后他笑了。

因为他还活着。

潞州也还活着。

这就够了。

巴公原的午后,风突然变了方向。

原本从北往南刮的风,不知何时转为东风,而且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柴荣感觉到药效正在迅速消退,那股灼热的力量像退潮一样从四肢百骸流走,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疲惫。

但他不能倒。

杨衮的军队已经开始第二次试探性进攻。这次不是骑兵,是步兵方阵——大约五千人,举着大盾,缓慢而坚定地推进。他们显然接受了教训,不再冒进,而是步步为营,像一只收拢爪子的猛兽,准备在最合适的时机扑上来。

“陛下,”张永德低声说,“您的脸色……”

“无妨。”柴荣摆手。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绿瓷瓶,倒出一粒止血散,干咽下去。药很苦,但能暂时压住身体的抗议。

他观察着契丹军的阵型。盾阵很密,弩箭很难穿透,但移动缓慢。而且因为举盾,视野受限,阵型内部的沟通会有延迟。

“传令。”柴荣说,“前军分三队,交替后撤,每撤五十步停一次,做出慌乱逃跑的假象。弓弩手准备火箭,等他们追过第二条沟,就射他们后队。”

“那浮桥……”

“先不烧。”柴荣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他们主力过桥一半再烧。我要的不是击退,是全歼。”

张永德倒吸一口凉气。全歼五千人,这胃口太大了。但他没有质疑,只是抱拳:“得令!”

命令传下。周军前阵开始“溃退”,士兵们丢盔弃甲,旗帜倒地,看起来狼狈不堪。契丹军果然上当,加快步伐追上来,阵型在追击中渐渐拉长。

当他们冲过第一条沟上的浮桥时,桥突然断了。

不是全部断,是中间那段绳索被砍断,桥面塌陷,几十个契丹兵掉进沟里,惨叫声被风声吞没。后面的部队不得不绕道,从另外两座桥通过,阵型被分割成三块。

就在这时,周军阵中升起三支红色响箭。

“放!”弩兵队长嘶声大吼。

一千支火箭同时升空,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在契丹军的后队。火箭头上绑着浸油的麻絮,落地不灭,反而引燃了枯草。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很快在契丹军后方形成一道火墙。

前有深沟,后有烈火,契丹军陷入了真正的绝地。

柴荣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他的身体在发抖,铁甲下的内衬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握紧缰绳,不让自己倒下。

“杨衮……”他望向契丹中军那面狼头大旗,“你还不出来吗?”

仿佛听到了他的低语,契丹军阵突然向两侧分开。一队重甲骑兵从阵中缓缓走出,人数大约八百,人马俱甲,连马脸都罩着铁面。领头的将领身材高大,戴着一顶装饰着狼牙的头盔,手持一柄长柄战斧。

正是杨衮。

他终于亲自出阵了。

柴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背。他策马上前,在阵前三十步处停住,与杨衮遥遥相对。

两人隔着百步距离对视。

风在呼啸,火在燃烧,但这一刻,整片战场仿佛都安静了。

“大周皇帝。”杨衮用生硬的汉语开口,声音粗哑,“你很好。但今天,你必须死在这里。”

柴荣笑了。他举起“定国”剑,剑尖指向杨衮。

“来。”

只有一个字。

却重如千钧。

杨衮不再说话,战斧高高举起。八百重骑开始缓步加速,马蹄踏地的声音从沉闷变得密集,最后变成雷霆般的轰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柴荣没有退。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从马鞍旁摘下那面明黄色的龙旗,猛地插在地上。

旗杆入土半尺,旗帜在狂风中猎猎飞舞。

他就站在旗下,站在两军之间,站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

身后,两万周军齐声呐喊:

“死战!死战!死战!”

声浪如潮,盖过了马蹄声,盖过了风声,盖过了一切。

第七天的正午,太阳升到最高处。

光芒如剑,刺破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