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垂旒(2/2)
张永德走进来,手里端着碗药:“趁热喝。范相从汴梁急调的百年老参,全切成片给你送来了。”
李筠接过碗,没喝:“陛下怎么样了?”
张永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军报上说是休养。”
“我要听实话。”
两人对视。良久,张永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昏迷三天了。刘翰说,三天内不醒,就……就悬了。”
药碗在李筠手里晃了晃,几滴褐色的药汁洒出来。他低头看着碗,看了很久,然后仰头一口喝干。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皱。
“老张。”他哑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张永德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向城外正在埋尸的大坑,看向更远处巴公原的方向。风吹进来,带着血腥味和泥土的气息。
“我不知道。”最终他说,“陛下在,我是大周的将军。陛下不在……”他顿了顿,“我还是大周的将军。只是这大周,可能就不是原来那个大周了。”
很实在的话。李筠笑了,笑得咳嗽起来,伤口又渗出血。
“帮我个忙。”他喘着气说。
“说。”
“给我准备匹马。再给我十个亲兵,要最好的。”
张永德猛地回头:“你要干什么?”
“去巴公原。”李筠挣扎着坐起来,“陛下说过,要和我共饮晋阳。这顿酒还没喝,他不能死。我得去……我得去把他骂醒。”
“你疯了!你这伤……”
“死不了。”李筠重复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就算死,也得死在去见陛下的路上。张永德,你要么帮我,要么我现在就自己爬出去。”
张永德瞪着他,眼睛红了。最后他狠狠一跺脚:“行!我给你备马!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活着回来。”张永德一字一句,“潞州守住了,你得活着看到大周统一天下的那天。”
李筠看着他,重重点头。
午时,十骑出潞州,向南疾驰。为首的李筠趴在马背上,伤口用布条紧紧缠着,但每一下颠簸都疼得眼前发黑。他咬着牙,死死抓着缰绳。
三百里路。
他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等到他。
但他必须去。
御帐里的争吵在第三天傍晚达到。
“不能再等了!”一个中年文臣激动得胡子都在抖,“三日之期已到,陛下仍未醒,必须立刻立储,以安天下!”
“王溥!”范质厉声喝道,“陛下还没死!”
“等死了就晚了!”王溥拍案而起,“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说陛下已经驾崩了!说张永德要拥兵自立!说李重进已经暗通北汉!再不定国本,大周必乱!”
帐内分成两派。文臣大多支持立刻立储,武将则坚持再等等。张永德和李重进手按刀柄,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刘翰跪在御榻边,老泪纵横,不断重复着“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帐帘突然掀开。
一个浑身尘土、脸色惨白得像鬼的人,踉踉跄跄走进来。他左肩缠着的布条已经渗满血,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李筠?”张永德瞪大眼睛,“你怎么……”
“陛下呢?”李筠没理他,径直走向御榻。
刘翰下意识地想拦,但被李筠的眼神慑住了。那眼神太吓人,像濒死的狼,带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光。
李筠走到榻边,低头看着昏迷的柴荣。三天不见,那张脸瘦得脱了形,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李筠看了很久。然后他弯下腰,凑到柴荣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陛下,臣李筠,从潞州来了。”
“您说过,要带臣去晋阳喝酒。君无戏言。”
“您要是不醒,臣就……就去地底下找您喝。到时候,臣可要骂您说话不算话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说完,他直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女儿给的那块,雕着燕子。
他把玉佩轻轻放在柴荣枕边。
“臣的女儿说,这玉佩能保平安。”他声音哽咽了,“臣借给陛下。等陛下醒了,再还臣。”
帐内鸦雀无声。连王溥都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柴荣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几乎看不见。但刘翰看见了,他扑到榻边,颤抖着手去搭脉。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眼泪夺眶而出:
“脉象……脉象转了!陛下……陛下要醒了!”
所有人同时向前一步。李筠腿一软,瘫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榻沿,肩膀剧烈地颤抖。张永德冲过来扶他,摸到一手血——伤口彻底崩开了。
但李筠在笑。
笑得像个孩子。
御榻上,柴荣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视线模糊,但他看见了一张满是血污、却在笑的脸。
还有枕边,那块温润的、雕着燕子的玉佩。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酒……”
李筠用力点头,眼泪混着血往下淌:“臣……臣记着呢。晋阳,最好的酒。”
柴荣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力气。他重新闭上眼睛,但这次,呼吸平稳了许多。
帐外,夜幕降临。
第八天的黎明,还没有来。
但有些人,已经等到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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