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夜伏杀(2/2)

同一夜,汴梁西郊讲武堂工地。

沈括披着厚毡,蹲在一堆木料旁,手里的炭笔在一块木板上快速演算。他面前摊着十几张图纸,上面画着梁柱的榫卯结构、屋顶的坡度、墙体的厚度。几个工匠围在旁边,举着灯笼为他照明。

“不对……还是不对。”沈括扔下炭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沈少监,”为首的老匠人小心翼翼道,“按您这法子,每根梁的榫头都要分毫不差,这对木料的要求太高了。咱们现有的木材,纹理、硬度都不一,没法做到完全一致啊。”

沈括何尝不知。预制构件法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标准化。若每根梁柱的尺寸、榫卯都有细微差异,运到工地根本无法严丝合缝地组装。可若不用此法,工期又来不及。

他站起身,在雪地里踱步。灯笼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照出他紧锁的眉头。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队侍卫护着一辆马车驶入工地。车帘掀开,柴荣披着大氅走了下来。

“陛下?”沈括连忙迎上,“这么晚了,您怎么……”

“睡不着,来看看。”柴荣摆手免礼,走到那堆木料旁,“遇到难题了?”

沈括将标准化的问题说了。柴荣听完,沉思片刻,忽然问:“沈卿,你可知军中弩箭是如何制造的?”

“弩箭?”沈括一愣,“臣略知一二。箭杆需直,箭羽需匀,箭头需锋,且尺寸必须统一,否则影响射程精度。”

“正是‘统一’二字。”柴荣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料,“军中制箭,有专门的标准器——一根刻着标准尺寸的铁尺。所有箭杆,都必须能严丝合缝地通过那铁尺上的孔洞,不合格的便弃之不用。”

他看向沈括:“为何不给讲武堂的构件,也做一套‘标准器’?”

沈括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下去:“陛下,箭杆细小,检验容易。梁柱粗大,动辄数尺,做标准器难,检验更难。”

“那就把大的化小。”柴荣蹲下身,用树枝在雪地上画起来,“你看,一根梁,最重要的是两端榫卯的尺寸和角度。我们不必检验整根梁,只做一套检验榫卯的标准模具——一个带标准榫头的卡具,一个带标准卯眼的卡具。所有梁柱的榫头必须能严丝合缝地插入榫头卡具,所有卯眼必须能让卯眼卡具严丝合缝地插入。如此,不就成了?”

沈括盯着雪地上的草图,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是啊,何必拘泥于检验整根梁?只检验关键部位即可!

“陛下圣明!”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臣这就去设计模具!”

“还有,”柴荣补充道,“让工匠坊把木材按纹理、硬度分类。硬木做梁柱,软木做椽子,各尽其用。再设一个‘校验区’,所有构件出厂前必须通过模具检验,合格的打上印记,不合格的回炉重做。”

沈括连连点头,立刻招呼工匠们重新开工。柴荣却没有离开,他走到工地边缘,看着风雪中忙碌的人影。

内侍为他撑起伞,被他摆手拒绝。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陛下,回宫吧,龙体要紧。”内侍小声劝道。

柴荣摇摇头。他需要这风雪,需要这寒意,需要这真实的人间烟火,来压下胸腔里那股时常翻涌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独。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周世宗柴荣,还是那个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只有在这些具体的事务中——一场战斗、一座学堂、一个技术难题——两个身份才能暂时融合。

他望向西边。太行山的方向。

子胤,你可要挺住。

我们都有各自的山要爬,各自的关要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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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岭,新军营地。

赵匡胤站在校场上,看着眼前的一幕。

三百名士兵分成六十个五人小队,每个小队正在演练一种全新的战术:两人持盾在前,两人持弩在后,一人持长矛居中策应。这不是固定的阵型,而是一个可以随时变化的战斗单元。

“变!”张老实一声令下。

盾手迅速左右分开,弩手从缝隙中上前射击,然后退回。矛手则随时补位,防御侧翼。

“再变!”

盾手合拢,弩手从盾顶抛射。矛手蹲身,专攻下盘。

赵匡胤看得很仔细。这是张老实从杀虎口实战中总结出来的小规模战斗经验,又结合了“三才阵”的原理,化整为零,更适合山地、林间等复杂地形的战斗。

“停!”张老实喝令,走到一个队伍前,“你,刚才弩手上前时,盾为什么没跟上?”

那士兵紧张道:“报告教官,雪地太滑,没站稳……”

“战场上,敌人会等你站稳吗?”张老实声音严厉,“全体都有,原地俯卧撑一百个!做完继续练,练到雪地如平地为止!”

士兵们没有怨言,立刻趴下开练。他们都知道,张老实训练虽然严苛,但教的全是保命的本事。

赵匡胤走过去:“练得如何?”

“还差得远。”张老实抹了把脸上的雪,“但在山里,这种小队战术比大阵管用。至少……能多活几个。”

赵匡胤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张老实:“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小队战术辑要》,里面有些想法,和你这套很像。你看看,有什么可以借鉴的。”

张老实接过册子,翻开。他识字不多,但图还是能看懂的。册子里画着各种小队配合的示意图,标注着“火力覆盖”“交替掩护”“迂回包抄”等术语,旁边还有详细的解说。

“这是……陛下写的?”他惊讶。

“陛下口述,沈括整理。”赵匡胤看着远方,“有时候我真觉得,陛下脑子里装着一个我们看不见的武库。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件,就够我们琢磨很久。”

张老实沉默片刻,忽然问:“大帅,您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赵匡胤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高平之战时,柴荣亲自率五十骑冲阵的身影;想起登基后,他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推行新政的决绝;想起杀虎口败报传来,他明发战报的担当;想起他设立讲武堂、编纂新操典、关心最基层士兵的生死……

“陛下啊,”赵匡胤缓缓道,“是个想让我们这些人——你、我、还有这些当兵的——都能挺直腰杆活着的人。”

风雪更急了。校场上,士兵们做完俯卧撑,重新开始演练。吼声在群山间回荡,惊起飞鸟。

那声音里,有不甘,有愤懑,但更多的是一股憋着的劲。

一股非要雪耻不可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