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龙隐于寺(2/2)
无论柴荣在打造什么,他都要在那东西成型前,把它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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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申时,汴梁西郊讲武堂。
第一堂课,在刚刚搭好的毛石讲堂里开讲。
讲堂很简陋:没有桌椅,只有用木板搭成的长条凳;没有讲台,只有一块用青砖垒起的方台;窗户还没装窗棂,用草席暂时遮挡。但三百名学员坐得笔直,鸦雀无声。
沈括站在砖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今天穿着新赐的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这是四品大员的标志。但他觉得,这身官袍还不如工匠的短衫穿着自在。
“诸位,”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讲堂里回荡,“我是沈括,军器监监正,兼讲武堂副祭酒。今天第一课,我们不讲兵法,不讲器械,讲这个——”
他举起手中的炭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什么?”他问。
学员们面面相觑。一个叫孙武的学员犹豫着举手:“是……圆?”
“对,是圆。”沈括点头,“那你们知道,这圆有什么用?”
没人回答。
沈括在圆旁边画了一座城:“这是晋阳城。”又在城外画了几个小圈:“这是攻城的投石机。若你要用投石机砸开城墙,石头该落在哪里?”
他点了孙武:“你说。”
孙武起身,想了想:“该落在城墙最薄弱处。”
“那你怎么知道哪里最薄弱?”
“这……”孙武语塞。
沈括在城墙的圆上画了一条线:“城墙是弧形的,石头飞过来,砸中的角度不同,破坏力就不同。若能算出最佳角度,就能用最少的石头,砸开最大的缺口。”
他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算式:“这就要用到算学。圆的周长、半径、弧度……这些不是书生玩的把戏,是能救命的学问。”
学员们睁大眼睛。他们大多识字不多,更别提算学。但沈括讲的,他们听懂了——这些“书生学问”,真能用来打仗。
“再比如,”沈括擦掉黑板,画了一条起伏的线,“这是太行山的地形。你要带兵翻山,走哪条路最近?哪条路最隐蔽?哪条路能避开敌人的哨探?”
他又写下几个算式:“这就要用到测绘。测高度,算坡度,画地图——有了准确的地图,你就能像在自己家后院一样,在山里来去自如。”
讲堂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学员们眼中闪着光——那是一种发现新天地的光。
沈括放下炭笔,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以前觉得读书无用,觉得识字算账是文官的事。但我要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学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算题,每一张地图,都可能决定一场仗的胜负,决定几百、几千兄弟的生死。”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讲武堂要培养的,不是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夫,而是能思考、能计算、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的军人。你们将来带兵,不仅要会杀人,更要懂得如何让更多人活下来。”
“这,就是第一课。”
讲堂里寂静无声。然后,孙武第一个站起来,深深一揖:“学生受教。”
三百人齐刷刷站起,躬身行礼。
沈括还礼,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的吴越国水军都将。若父亲在天有灵,看见他在这里教这些,会欣慰吗?
也许会吧。父亲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水战的经验传给更多人。
窗外传来施工的声音——工匠们还在赶工,新的讲堂、宿舍、演武场正在拔地而起。
沈括望向窗外。春风拂过工地,卷起尘土,也带来了远山的气息。
那里,是太行山,是晋阳,是杀虎口。
那里,有很多人,在等待这些学员学成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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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酉时,潞州节度使府。
李筠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头紧锁。信是刘继恩从报恩寺送来的,不是上次那种官样文章,而是用血写在一截僧袍上的——字迹潦草,但意思明确:若李筠肯出兵助他复位,愿割让汾州,岁贡减半,并许潞州盐铁专卖之权。
血书。
李筠将信放下,揉了揉眉心。刘继恩这是真急了,急到用血书许诺。汾州是晋阳南面的门户,割让汾州,等于把晋阳的南大门送人。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节帅,”王全斌低声道,“刘继恩开价了,咱们……”
“再看看。”李筠打断他,“郭无为那边呢?”
“还没有新动静。但契丹有五千骑兵南下,已在云州北境扎营。”
“契丹也入场了。”李筠冷笑,“这局棋,越来越热闹了。”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在云州、晋阳、潞州之间移动。契丹在云州施压,郭无为在晋阳兵变,刘继恩在城外求援……三方拉扯,潞州成了关键的平衡点。
“全斌,”李筠忽然问,“若我们出兵,最快几日能到晋阳?”
“轻装疾行,五日。但若是大军,至少要十日。”
“五日……”李筠沉吟,“够了。”
“节帅真要出兵?”
“出,但不是现在。”李筠转身,“传令:第一,再调三千兵驻壶关,做出随时可能南下的姿态。第二,派人去报恩寺,告诉刘继恩,潞州可以出兵,但他要先公开现身——在晋阳城外某个安全的地方,召集忠于他的大臣、将领,发布讨逆檄文。他要先证明,自己还有号召力。”
王全斌会意:这是要刘继恩先亮出筹码,潞州再决定下多少注。
“第三,”李筠眼中闪过锐光,“让我们在云州的人,散布消息:就说契丹骑兵南下,是要助郭无为夺位,事成后云、朔、代三州将割让契丹。”
“这是要挑拨云州与郭无为的关系?”
“对。”李筠点头,“云州将士若知道自己的家乡要被割让,还会为郭无为卖命吗?”
王全斌深深一揖:“末将领命!”
他退下后,李筠重新坐回案前。烛火跳跃,将他疲惫的影子投在墙上。
他累了。不是身累,是心累。这权谋算计,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从怀中掏出丹书铁券,在烛光下反复摩挲。
“陛下,”他低声自语,“您说,臣这条路,走得对吗?”
铁券无声。
但李筠知道,有些路,选了就不能回头。
窗外,夜幕降临。潞州城头,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带,在黑暗中倔强地燃烧。
就像这乱世中,那些不肯熄灭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