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行血淬(2/2)

他咳了两声,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沉闷。

侍立在侧的内侍省都知张德钧立刻上前半步,却又不敢出声——陛下有严令,理政时除非垂询,否则不得打扰。

柴荣摆摆手,示意无妨。他展开军报,是李筠亲笔所写,字迹刚劲如刀劈斧凿:

“臣筠谨奏:二月廿八,北汉伪帝郭无为遣其侄郭崇义率军五千围朔州。朔州防御使高彦晖闭门不降,杀郭崇义使者三人,悬首城头。臣已按陛下密旨,遣偏将王全斌率死士三百,携‘助燃之物’秘入朔州协防。然朔州存粮仅够月余,若契丹或郭无为增兵强攻,恐难久持。另,云州陷落后,北汉故臣张俭逃至臣所设黑风寨,献晋阳城防图及……”

后面的字被朱笔圈了起来,旁边有枢密院副使魏仁浦的小字批注:“此情报尚未核实,是否呈阅,请陛下圣裁。”

柴荣知道李筠省略的是什么——是那条通往晋阳宫城的秘道。李筠拿到了,但没写在正式军报里,而是用这种方式暗示。

这个老滑头。

柴荣提起朱笔,在军报末尾批了三个字:“知道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朔州事,卿可临机专断,不必事事请旨。唯须牢记,潞州乃北门锁钥,不可轻动。”

这是给李筠松绑,也是提醒他别玩脱了。

批完军报,柴荣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里又泛上那股熟悉的腥甜。他强压下去,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

朔州能守多久?高彦晖是沙场老将,有“纵火粉”加持,守上两个月应该可以。但两个月后呢?

郭无为刚篡位,急需一场胜利稳固人心。朔州是他眼皮底下的钉子,非拔不可。

契丹的耶律挞烈在观望。这个老狐狸在等,等周军和北汉拼得两败俱伤,或者等郭无为开出更高的价码。

而赵匡胤……

柴荣睁开眼睛,望向地图上太行山的位置。杀虎口之败后,他把赵匡胤钉在那里,明发败绩让各镇耻笑,是为了磨刀。但现在这把刀磨得怎么样了?

山地营的袭扰战术初期有效,但契丹人不是木头,肯定会反制。赵匡胤能撑住吗?能反过来咬下对方一块肉吗?

“陛下。”张德钧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寅时末了,您该进些汤药。刘翰太医说,这药须定时服用,不可间断。”

柴荣点点头,接过温热的药碗。药汤漆黑,散发着苦涩的草木气。他一饮而尽,任由那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历史上的柴荣只有五年阳寿,虽然他现在知道那场重病多半有蹊跷,但“虎狼药”对心脉的损伤是实实在在的。刘翰用了三个月调理,也只能勉强维持。

要想长寿,光靠药不够。

得赢。

赢得足够多,足够快,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不敢妄动,让这个王朝的根基牢固到能承受任何风浪。然后……然后他才能安心地、慢慢地调理这具身体。

“传旨。”柴荣忽然开口,“讲武堂第一期学员,原定半年结业,现提前至三个月。结业后,优异者二十人即刻北上,补入赵匡胤军中为队正、旅帅。”

张德钧一怔:“陛下,是否太急了些?那些学员多是勋贵子弟,才学了不到两月阵图、器械……”

“阵图可以在沙盘上学,但血,只能在战场上见。”柴荣看着地图,“告诉沈括,这二十人的装备配最好的。我要他们活着去,活着回来——带着战功和见识回来。”

“是。”

“还有。”柴荣顿了顿,“密谕赵匡胤:朕给他三个月。三个月内,太行山的契丹巡山队,朕要他们不敢单人出营。做不到,他就永远留在山里当个寨主吧。”

这话说得重,但张德钧听出了别样的意味——陛下若真不信任赵将军,就不会把他放在那么关键的位置,更不会说这种激将的话。

这是在鞭策。

“奴婢明白,这就去拟旨。”

张德钧退下后,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柴荣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地图前,手指从汴梁缓缓向北移动,划过黄河,划过太行,停在云州的位置。

那里现在插着契丹的狼头小旗。

“燕云十六州……”他低声自语,“才刚开始呢。”

殿外传来更鼓声,卯时正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御案上那叠厚厚的奏章上。

新的一天,新的厮杀,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从不间断。

潞州节度使府,后园密室

李筠没睡。

他坐在一张硬木圈椅里,面前摊着三封信。一封是郭无为以“北汉皇帝”名义发来的招降书,许诺封他为“并肩王”,永镇潞泽。一封是契丹南院枢密使耶律挞烈的密信,用词客气,只说要“互通有无”。第三封……是张俭跪献上来的血书。

血书是云州陷落前,十几个北汉老臣联名写的。字迹潴草,有的地方被血渍晕开,但核心意思清楚:郭无为弑君篡位,勾结契丹,乃国贼。请周天子兴义兵,讨逆贼,他们愿为内应。

李筠拿起那封血书,对着烛火看了很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将三封信都凑到烛火上。羊皮纸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落在铜盆里。

“节帅。”阴影里传来声音。一个穿着深灰色劲装的中年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墙角,像从墙壁里长出来的一样,“黑风寨传来消息,张俭愿意去汴梁,面陈北汉虚实。”

“他不怕朝廷杀他?”李筠没回头。

“他说,若能用他一条命,换朝廷早日发兵收复晋阳,他死也瞑目。”

李筠沉默。片刻后,他问:“晋阳秘道的事,他告诉你了?”

“告诉了。但他说,那条秘道三十年没人走过,出口在宫城御花园的假山下,如今是否还在,他不敢保证。”

“够了。”李筠终于转过身,“你亲自护送张俭去汴梁。不要走官道,绕道泽州,从孟津渡河。到汴梁后直接去枢密院找魏仁浦,就说是我送的人。”

“那秘道的事……”

“陛下问,你就说。不问,不必提。”李筠顿了顿,“记住,你只是护送,张俭到了汴梁后说什么、做什么,与你无关,与潞州无关。”

中年人深深一揖:“属下明白。”

等密室重归寂静,李筠才从怀中摸出那面丹书铁券。冰冷的铁片在烛火下泛着暗金色的光,上面镌刻的誓言每一个字他都背得出来: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天子赐下这面铁券时说的话,他更记得清楚:“李卿,朕把北门交给你了。你守的不是潞州,是天下人的太平。”

天下人的太平。

李筠苦笑。他今年五十八了,从军四十年,见过太多“太平”。梁、唐、晋、汉、周,一个个朝代像走马灯,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说要“太平”,可哪次不是杀得血流成河?

但这次不一样。

那个坐在汴梁皇城里的年轻天子,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不是野心,不是贪婪,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要把什么东西建立起来的决心。

也许,真的能不一样?

李筠收起铁券,吹灭蜡烛。密室里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传来鸡鸣,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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