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朝会惊澜(2/2)

“讲武堂所授,乃军国大计、战阵之法。学员多系勋贵子弟,年少学浅,若仅学三月便委以队正、旅帅之职,统兵上阵,恐非但无益战事,反致士卒枉死。”

薛居正顿了顿,加重语气:“且我朝法度,军官升迁须论功、论资、论能。今陛下以旨意破格擢拔,恐开幸进之门,坏军中规矩。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仍按旧制行事。”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柴荣看见不少文官在点头,武将队列里也有人神色复杂。薛居正这番话,戳中了很多人的心思——勋贵子弟走个过场就能捞军功?那些一刀一枪拼杀上来的老兵怎么办?

“薛卿所言,不无道理。”

柴荣缓缓开口,声音依然平稳。但他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节已经泛白。

“不过,朕想问薛卿一事:当年高平之战,朕亲临战阵时,军中多少将领是凭‘论资排辈’上来的?又有多少是临阵怯战、拖累三军的?”

薛居正一怔。

“朕再问:杀虎口之败,赵匡胤所部弩机受潮失效,是因为器械不好,还是因为管器械的人不懂保养,不会在雨雪天做好防护?”

殿内落针可闻。

“讲武堂教的,不只是阵图兵法。”柴荣站起身,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晨光中流动,“他们学器械构造,知道弩机怕潮,知道炮车要怎么保养。他们学山川地理,知道什么样的地形该用什么阵型。他们甚至学算学——知道一支万人部队,每天要消耗多少粮草,走一百里路要几天。”

他走下御阶,靴底敲击金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

“薛卿说他们年少学浅。是,他们没上过阵,没见过血。但正因为他们没见过血,朕才要送他们去见。”

柴荣停在薛居正面前三步处。老臣抬起头,看见天子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不是愤怒,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执着。

“不见血,怎么知道仗该怎么打?不死人,怎么明白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柴荣的声音低下来,却更清晰,“朕知道,送他们上阵,可能会死。但留在京城,让他们在父辈的荫庇下混资历、等升迁,那才是真的害他们,害这个国家。”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朝臣。

“朕意已决。讲武堂优异学员二十人,三月后北上。他们不直接带兵,先在各军为参谋、为副职,跟着老将学。一年后,活下来的、合格的,再正式授职。”

“陛下——”薛居正还想说什么。

“薛卿。”柴荣打断他,语气忽然变得很轻,“你经历过梁、唐、晋、汉,见过太多军队是什么样子。军头跋扈,士卒骄惰,打顺风仗一拥而上,打逆风仗一哄而散。这样的军队,守得住江山吗?”

薛居正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朕要的,是一支知道为什么打仗、知道怎么打仗的新军。”柴荣走回御座,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这件事,没得商量。”

他坐下时,喉间那股腥甜终于压不住,涌了上来。柴荣强忍着咽回去,只觉得满嘴都是铁锈味。

但没人看出异样。所有人都被刚才那番话震住了。

“退朝——”

张德钧尖细的嗓音响起时,柴荣已经起身,转身走向后殿。衮服的袍角在御座上扫过,留下淡淡的龙涎香气。

百官躬身相送,直到天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屏风后,才敢直起身。

薛居正站在原地,良久未动。他身旁的户部侍郎小声问:“薛公,您看这事……”

“老了。”薛居正忽然说,声音里满是疲惫,“我真的老了。”

他拄着笏板,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晨光从殿门照进来,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

——

汴梁城外,孟津渡,午时

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靠岸。

船夫搭好跳板,几个挑夫开始卸货。麻袋、木箱、成捆的皮毛……都是常见的北货。谁也没注意到,货堆中间夹着一个裹着厚棉袍的瘦小身影。

张俭踩上河岸的泥土时,腿一软,差点跪倒。

护送他的灰衣人及时扶住,低声道:“先生小心。”

“无妨。”张俭站稳,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的空气。离开晋阳一个月,辗转千里,终于到了周国的都城。

他看向远处的开封城墙。城墙很高,比晋阳的城墙还要高,上面旌旗招展,甲士巡行的身影在日光下变成剪影。

这就是能收复燕云、一统天下的人所在的地方吗?

“先生,这边请。”灰衣人引着他走向一辆早已等候的驴车。

驴车很旧,车篷的布帘打着补丁。车夫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汉,见他们过来,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张俭钻进车厢,灰衣人也跟了进来。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光。

驴车缓缓启动,沿着土路朝城门方向驶去。车厢里很暗,只有帘子缝隙透进几缕光,照出飞舞的尘埃。

“李节帅让我送先生到汴梁,”灰衣人忽然开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进城后,会有人接应先生去该去的地方。”

张俭点点头:“多谢壮士一路护送。”

“不必谢我。”灰衣人顿了顿,“我只问先生一句:您献城防图、献秘道,是真的想助周国收复晋阳,还是……另有所图?”

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

张俭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久到驴车都快走到城门了,才低声说:

“我十六岁中进士,在晋阳为官三十四年。见过刘崇建国,见过刘承钧治国,见过刘继恩登基……也见过郭无为怎么把这一切都毁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冰的河面。

“晋阳不该是某个人的晋阳,不该是郭无为这种弑君篡位、勾结外敌的国贼的晋阳。”张俭抬起头,虽然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眼睛,“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坐那个位置,我宁愿是汴梁的周天子——至少他打出的旗号,是收复燕云,是天下太平。”

灰衣人没再说话。

驴车在城门前停下。外面传来守门士卒的喝问声、检查货物的声音。车夫熟练地递过路引,又塞了几个铜钱。

“走吧走吧。”士卒的声音。

车帘被掀开一角,光涌进来。灰衣人先下车,然后伸手扶张俭。

张俭踏出车厢时,看见了汴梁城的门洞。很深,像野兽的喉咙。门洞尽头,是繁华的街市,是人声鼎沸,是另一个世界。

他整理了一下袍子,迈步向前。

身后,灰衣人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进城门,消失在人群里。然后转身,重新登上驴车。

“回潞州?”车夫问。

“嗯。”

驴车调头,碾过黄土,朝来的方向驶去。

车篷的布帘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在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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