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渡河(2/2)
“用尸体。”
三个字,冰冷得像这山里的石头。
所有人都怔住了。
赵匡胤转身,面向那五千双在风雪中望过来的眼睛。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家,想热炕头,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要走这鬼路。”
“我也在想。”
他顿了顿,雪花落在他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但我更想赢。”赵匡胤的声音陡然提高,“想打赢这一仗,想活着回去,想告诉子孙,你爹你爷爷当年在太行山里,在齐膝深的雪里,用命铺了一条路!”
他拔出刀,走到塌陷的裂隙边。裂隙宽约两丈,底下黑沉沉看不见底。
“马匹、辎重、粮草——所有能扔的东西,都给我扔下去填坑。填不平,就用人填。用绳子把人吊下去,在崖壁上凿落脚点,凿出一条路来。”
“将军!”几个都头同时跪下,“这太险了,下去的人九死一生啊!”
“那就在死之前,把路凿出来。”赵匡胤看着他们,眼中那层金色的光泽在雪光映照下,竟有些神圣的意味,“谁愿去?”
死寂。
只有风雪的咆哮。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我去。”
是郭延绍。这个跟了赵匡胤五年的副将,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是在打幽州时留下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我带一都人下去。但将军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要是我没上来,”郭延绍咧了咧嘴,那道疤扭曲起来,像个笑,“回头给我家那小子说,他爹不是摔死的,是战死的。战死在狼牙岗。”
赵匡胤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重重点头:“好。”
绳子一根根接起来。郭延绍把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绑在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挑了五十个自愿下崖的老兵,每人腰间别着短凿和铁锤——那是修马蹄用的工具,现在成了开山的利器。
第一个人下去了。
绳子吱呀作响,人影很快消失在雪雾里。片刻后,底下传来铁锤敲击岩石的声音,叮,叮,叮,很微弱,但在风雪声中清晰得刺耳。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赵匡胤站在崖边,紧紧攥着拳。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混着雪水,滴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他已经分不清那红色是自己的血,还是这太行山在冬日里开出的、最惨烈的花。
潞州城在燃烧。
不是全城,只是西城墙的一段。北汉军从上午开始攻城,用投石车把浸了油的火球抛上城头。守军拼命扑救,但风助火势,还是烧着了城楼和一段女墙。黑烟滚滚升起,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李筠站在东城墙的箭楼上,手里攥着一张刚刚送到的密信。
信是皇帝亲笔,字迹潦草,显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写的。只有两行:
“援军已在路上。潞州须守七日。七日之后,朕与卿共饮晋阳。”
李筠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将军!”亲兵冲上箭楼,满脸烟灰,“西城缺口快要堵不住了!北汉军又上来了一个梯队!”
李筠走到垛口边,向下望。
城外,北汉军的军阵像黑色的潮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城墙。云梯已经架上三处,士兵像蚂蚁一样往上爬。箭矢在空中交错,发出尖利的啸音。每时每刻都有人从城头或云梯上摔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血肉。
“把我的亲卫队调上去。”李筠的声音嘶哑,“再告诉各门守将,今日我就在这东墙上站着。城破,我第一个跳下去。”
亲兵红了眼眶,抱拳道:“得令!”
转身要走,李筠叫住他:“等等。”
“将军?”
李筠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亲兵手里:“要是我死了,把这个带给我儿子。告诉他……他爹没给李家丢人。”
亲兵握紧玉佩,用力点头,转身冲下楼梯。
李筠重新看向城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肃杀的苍白。他能看见北汉军阵后方的将旗——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隐约能看见一个穿着金甲的老者,正在指指点点。
刘崇。
李筠咬牙。这老匹夫,当年在先帝面前唯唯诺诺,如今仗着契丹人的势,倒威风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焦糊味和血腥味。然后他拔出刀,刀身在雪光中泛起寒芒。
“擂鼓!”他大喝,“告诉北汉狗,潞州城——”
声音在城墙上传开,压过了喊杀声。
“——还在老子手里!”
战鼓擂响。咚咚咚,沉重得像心跳,像这座千年古城最后的不屈。
更远处,黄河的渡口,最后一艘船正离开南岸。
柴荣站在船头,看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山影。风很大,吹得斗篷狂舞。他能听见风中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鼓声。
那是战争的声音。
也是历史车轮碾过时,发出的、沉重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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