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巴公原(2/2)
赵匡胤接过木牌。木头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刻着一个“吴”字,还有一个粗糙的燕子——大概是女儿的小名。
他把木牌揣进怀里,贴肉放着。
“休息一个时辰。”赵匡胤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然后过崖。能过去的先过去,过去之后在对面生火,煮热汤。马匹和辎重……拆了,一件一件运过去再组装。”
“将军。”郭延绍挣扎着坐起来,“那得耗到天亮。”
“那就耗到天亮。”赵匡胤看着东边已经隐约泛白的天际,“但天亮之前,必须开始过崖。官家给的时间,一天都不能多耗。”
士兵们开始动起来。没受伤的帮着受伤的包扎,伙夫从行囊里翻出最后一点干粮,掰碎了分着吃。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包扎时的吸气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
赵匡胤走到崖边,看着那串刚刚凿出来的落脚点。月光照在上面,每一个凹坑都闪着微光,像一条用命铺成的、通往地狱或者天堂的路。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那时他才十七岁,跟着先帝打河中。夜里扎营,一个老兵对他说:“小子,打仗这东西,不是看你能杀多少人,是看你能让多少人愿意跟你去死。”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
潞州城度过了最漫长的一夜。
北汉军在午夜时分发起了一次突袭。没有鼓号,没有火把,士兵嘴里衔着木枚,用绳索悄悄攀爬白天被烧毁的那段城墙。守军发现得晚,等警钟敲响时,已经有几十个北汉兵跳上了城头。
李筠是光着脚冲过去的。
他本来在箭楼里打盹,听到喊杀声,抓起刀就往外跑,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冬天的砖地冰得像刀子,但他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必须堵住!
缺口处已经杀成一团。火把乱晃,人影幢幢,刀剑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像暴雨。不断有人倒下,血泼在墙上,泼在地上,在火光下黑得发亮。
李筠冲进战团,一刀劈翻一个正在砍杀伤兵的北汉卒。血溅了他一脸,温热的,腥咸的。他抹了把脸,嘶声大喊:“结阵!结圆阵!”
幸存的守军向他靠拢,背对背结成一个小圈子。北汉兵围上来,像狼群围住猎物。但圆阵转起来,刀锋向外,一时间竟攻不破。
“将军!他们的云梯又架上来了!”城墙下有人喊。
李筠心里一沉。城头的敌人还没清干净,新的又要上来。这是要耗死他们。
他猛地想起皇帝密信里的话:“七日。”
今天才是第四天。
“油!”李筠大喝,“烧云梯!”
几个士兵冒着箭矢,抬着滚烫的火油冲到垛口,往下倾倒。凄厉的惨叫响起,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一架云梯着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军面孔。
但还有三架云梯搭在城墙上。
李筠咬咬牙:“亲卫队!跟我下城!”
“将军不可!”副将拉住他,“城头还没……”
“城头交给你们!”李筠甩开他的手,“我带人去烧了他们的云梯车!”
这是疯子的主意。开城门,冲出去,在数万敌军眼皮底下烧毁攻城器械,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李筠已经红了眼。他知道,照这样耗下去,潞州守不到第七天。与其被困死在城里,不如搏一把。
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
李筠带着三百亲卫,像一把尖刀捅了出去。马蹄踏在结冰的地上,发出脆响。北汉军显然没料到守军敢出城,一时间竟有些混乱。
他们冲到第一架云梯车前。那车高达三丈,下面有轮子,几十个北汉兵正在推动。李筠一马当先,把火把扔向涂了油的车身。
火轰地燃起来。
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
等北汉军反应过来,组织起围堵时,李筠已经掉头往城门冲。箭矢从背后射来,不断有人落马。他感觉左肩一麻,低头一看,一支箭扎在甲缝里,血正渗出来。
城门就在眼前。
吊桥正在放下。
最后一刻,一支流箭射中了他的马。战马长嘶一声,前蹄跪倒,把李筠甩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几滚,抬头看见城门正在缓缓关闭。
“将军!”城头传来嘶喊。
李筠爬起来,踉跄着朝城门跑。腿好像受伤了,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箭在耳边呼啸,有亲卫用身体替他挡箭,闷哼着倒下。
十丈,五丈,三丈……
他终于扑进城门洞的阴影里。吊桥在他身后吱呀呀升起,城门轰然关闭,把追兵和箭矢都挡在外面。
李筠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左肩的箭还在,一动就疼得眼前发黑。但他笑了,笑出了眼泪。
四架云梯车,烧了三架。
这一夜,潞州又守住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柴荣在巴公原的营地里收到了潞州的飞鸽传书。信是李筠口述,师爷代笔的,字迹潦草,还沾着血点。
只有一行:“四日已过,城未破,人未死。”
柴荣把信纸在蜡烛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他走出营帐,望向东边渐亮的天光。
第五天了。
赵匡胤应该已经过了鬼见愁。
杨衮的探马,大概也已经在二十里外了。
他按了按怀里那个黑瓷瓶——刘翰给的虎狼药。冰凉的瓷壁贴着胸口,像一块永不会化的冰。
还不到时候。
他对自己说。
还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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