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粮票里的连环计(2/2)

“太欺负人了!”

钱茂才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祝棉的话,每一句都像钉子钉在他脊梁骨上。而阴影里的钱穗穗,脸上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死灰色。她猛地从阴影里冲出来一小步,失态地尖声叫道:“你胡说!钱茂才你别听她……”

“闭嘴!”一声更响亮、更沉稳的中年女声猛地压过了钱穗穗的尖叫。前排一个穿着旧军装外套的短发大嫂厉声喝道,“有没有胡说,凭单据说话!钱会计,这事儿,你今天必须得有个交代!”

她的喝问像点燃了导火索。周围压抑的质疑声轰然爆发:

“对!交代清楚!”

“把主管找来!”

“军属就这么好欺负?”

一张张攥得发皱的粮票,被那些愤怒的手从柜台栏杆缝隙丢出来,砸在钱茂才面前的单据上,飘落在空气里,如同无声的控诉。

祝棉紧绷的肩膀,终于在这一片爆发的声浪中,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她双手交叠,稳稳平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钱会计,”她的声音在喧哗中稳定,“咱们老百姓过日子,最讲究规矩。该我拿的,一分我不占;不该我背的黑锅,一个纸票子那么大我也背不动。今天这事儿,账证都在。您要是还觉得自己没错,”她顿了顿,最后几个字加了重音:“咱就去军管处,去政治部,一级一级问!要是我冤枉了人该挨处分,我认罚!但得把这个道理掰直了!”

——“军属”,这是最后的音。

这两个字,是此时此地最具分量的武器。人群瞬间彻底沸腾!

“说得好!”

“去!一起去!”

钱茂才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穗穗脸上的血丝都没了,恐惧彻底吞噬了得意,她尖叫一声,猛地转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仓皇地扒开人群朝门口狼狈逃去。

供销社主管耿向前挺着个啤酒肚,被乱糟糟的人声惊动过来时,正撞上这混乱的一幕。看着瘫软的钱茂才,看着满地粮票,看着军嫂们愤愤的脸,再看看柜台外那个虽然面色微白、腿脚不利索却站得笔直、眼神锐利的祝棉,以及她手里那张不容置疑的军区凭证,他头皮一阵发麻。

“吵吵什么!像什么样子!”

耿主任板着脸先吼了两声,眼睛飞快地扫了个来回,心里有了决断。

他一把扯过混乱的单据账本,装模作样翻了几下,瞪了钱茂才一眼,转向祝棉时堆起官方式的歉意:“哎呀,陆营长家的!误会,一场误会!都是钱茂才同志业务不熟,搞错了!这月定额,现在就补!富强粉是吧?小刘!赶紧的,给嫂子装三十斤,最好的!按政策价!”

三十斤白亮光润的富强粉口袋落在祝棉脚边。她没去看耿主任努力想息事宁人的脸,也没再看瘫在柜台后的钱茂才一眼。周围沸腾的人声和赞许的目光像滚烫的水流包裹着她,但更深的疲惫感和腿上传来的隐痛也随之涌了上来。

供销社这场风波,像一颗投入军属大院平静湖面的大石。消息长了翅膀,很快飘散开来。祝棉拖着粉袋和依旧沉重却似乎又轻盈了点的步子回到家门口时,院门口已成了一个小焦点。

院门口的青石板地上,陆建国蹲着,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小块石片,在泥地上划着线条。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警惕、凶狠如小狼崽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打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深的震动。他看着祝棉微跛却挺直的腰杆,看着她提着那袋几乎拖到地的面粉,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没叫出什么,而是抿紧发干的嘴唇,默默站起身,让开了门路。他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幽深的缝隙。

陆援朝像颗小炮弹一样从屋里冲出来,目标精准地扑向面粉袋子,小胖手抓住袋口,脸蛋兴奋得通红:“白面!香香白面!”他仰起脸看着祝棉,眼睛亮得晃人,“妈!明天饼!加……加两个蛋!给大哥!不哭!”

里屋门口,一个更小、更安静的身影贴着门框站着。陆和平小小的身子半藏在门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怯怯地、又带着点细微的好奇,追随着祝棉走进院子的身影。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只因为用力提面粉而指节泛白、带着一道陈旧星形烫疤的手上。不知何时,她另一只藏在衣服下的小手,正紧紧攥着一个小纸团——那是钱穗穗惊慌逃跑时落地的粮票一角,上面还沾着泥印。更深处,她贴身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小截用旧的铅笔头,此刻正轻轻硌着她单薄的胸口。窗外更深沉的暮色正缓缓降临,像一块巨大的、不确定的幕布,预示着风波暂时平息后的宁静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

(第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