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太学辩经会,理越辩越明(2/2)
“光因暗显,恶因善明,正因世界有所不同,人方要自己寻找秩序,而不寄望于旁人施予。”
“天之律,不因神而行,也不因人而止。”
“若一切皆交予神,人如何成长?”
她话音落下时,辩堂后排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
宁凡站在外廊,听得目光一顿。
他忽然想到当年尘妤说的那句:
“若世间一切皆有答案,那人活着便没有意义。”
那女子比当年的尘妤还要锋锐。
尘妤在旁看得也极认真,眼中甚至多了一丝欣慰。
“玄朝……已经有这样的人才了。”
大食使者却并未被压制,他轻轻甩动袖子,竟用玄朝语反辩:“若人皆自寻其律,则天下百律。善恶混杂,何以治国?”
女子顿了顿。
大食辩者趁势追击:“若神不设限,人心何以知惧?当人以己意为理,是谓妄、是谓乱!”
玄朝学子们脸色变得紧张。
女子却在此刻,微微一笑。
“人寻之理,不是妄。”
她抬手指向堂外的天光。
纵使冬日阴冷,那一束浅金色的光仍从天窗洒落,落在她指尖。
“天行恒久,人心恒恒。”
“天可教人恒。”
“理法使人正。”
“若万物皆由神定,人便只需跪着,便失了思考。”
“可若人能立理,则人心自在天地之间,亦能澄明。”
她收手,轻声说:
“神可以是敬仰,但理,才是人走向光的路。”
辩堂里彻底炸开。
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有人拍案,有人面红耳赤地低语“好一个立理之说”。
连大食使团中的学官也微微动容。
那名大食辩者沉默很久。
他终于抬眼,看向女子,缓缓说道:“你之言,有其光。”
女子平静回礼:“阁下之言,亦有其深。”
这不是降服,也不是征服。
这是文明对等交锋后的互相承认。
宁凡在外廊轻轻点头。
尘妤小声感叹:“他们辩得这样凶……倒像两个国的未来在争。”
宁凡却低声说:“不是争,是生。”
尘妤一愣。
宁凡望着辩堂,淡淡道:
“文明是辩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
风吹起他的衣袖,似抖落了一段沉沉旧岁月。
堂内辩论仍在继续,但两方的语气已微妙变化。
玄朝的理学者与大食的神学者都开始以“互补”这一角度提出观点:
——理可解事,神可安心。
——法可治国,德可化民。
——自由使人思考,敬畏使人自律。
双方竟从争锋走向共鸣。
太学司业在席后静静拭去眼角的水光。
他这一代人,曾在战火中死守太学的一砖一瓦。
他们担心玄朝会衰败,会闭关,会因恐惧而拒绝外界。
却没想到新君一朝,他们竟能亲眼见证——
玄朝与世界坐在同一个堂上辩道。
这一刻,他几乎想仰天长叹。
堂外的万名百姓,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屏息凝神,听着堂内的声浪起伏。
即使听不懂,也明白今日不同凡响。
有老人悄悄擦泪:“这才叫盛世。”
有小贩低语:“原来我们朝也能跟外国的能人掰手腕。”
有孩童睁大眼:“他们在争什么?”
父亲摸摸孩子脑袋:“在争一个更明白的天。”
孩子不懂,却被堂内声音震得心跳加速。
冬日的天,仿佛也因太阳的声音而亮了一分。
第三题辩到尾声时,大食辩者忽然做了一个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放下手中羊皮卷,深深向玄朝女子一揖。
“此行大食……得遇良辩者,不虚此来。”
女子怔了怔,也随之回礼。
那一刻,辩堂无人说话。
千人之堂,万民之听,全都静得像雪落在湖面。
宁凡缓缓合上指尖。
他在心中轻轻说了一句:
——玄朝,有未来了。
第三题结束后,太学司业高声宣布:“今日三题皆成,不分胜负。胜者,是天下之理。”
全场鼓掌如雷。
那是文明在冬日里开出的最漂亮的一朵光。
第三题刚落幕,堂内热意未散,赞叹声如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太学司业按下手,让余声渐渐平息。
他缓缓道:“三题既成,但今日辩会,并未结束。”
学子们一怔,随即又有期待与紧张交杂。
大食使团的人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追加题。
这是玄朝传统。
凡对外大辩,皆会在正题之外设置一道“无章可寻”的灵心题,用以考验对方文明的临机思辨能力。
也是玄朝最高礼遇。
司业看向两方辩者,声音沉稳:“此题无关胜负,不算得失。只为问心。”
他顿了顿,缓缓念出那一道终题。
“若有一事,理不能解,法不能治,人不能为,天亦不回应……当怎么办?”
这一瞬。
整个辩堂像被风卷空了。
寂静得能听见烛火细小的爆响声。
尘妤在廊下猛地抬头。
宁凡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是——
玄朝经学史中最难的题之一。
它不是问天地,不是问律法,也不是问神。
它是在问:
当世界抛弃你,你凭什么活下去?
玄朝这边沉默了片刻。
先前表现亮眼的玄朝女弟子,竟又主动走上前。
她抬起眼,平静得像冬湖倒影。
“若理不解,法不治,人无能,天无声。”
她轻轻说:
“我便再问。”
堂内悄然起了波动。
大食辩者微微皱眉。
女子声音缓缓散开:
“理既不能解,我便求其根;法若不能治,我便求其本;天若不回应,我便问心。”
“万事无门,我便自己开门。”
这句话落下,有人眼眶发热。
她继续道:“人有心火,不因天灭,也不因神熄。此火若在,便能开出路。”
大食使团的学官轻声赞叹:“妙。”
可他们的人并未认输。
大食辩者缓步向前,声音稳若铁锤:
“若门不能开。”
他说得极慢,像用刀刻:“若一切皆无路,人全被世界拒绝。你又如何自解?”
堂内再次寂静。
女子抬起眼,目光像雪后的晨星。
“人不能自解,也能自守。”
她轻轻一笑:“天若不理我,我便活得比天更久,让天回头。”
那是极玄朝的话。
倔强、刚硬、带着一股风雪里淬出的韧性。
宁凡听到这里,心中轻声道:“好一句活得比天久。”
尘妤侧头望他:“你当年,也这样想的?”
宁凡没有回答,只看着堂中的光。
堂内,大食辩者沉默片刻,忽然叹道:“你们玄朝……果真是以人立国,而非以神立国。”
女子垂眸。
大食辩者抬起头,语气忽然变得柔缓:
“若天不回应……我们便向神祈求。”
“若神亦沉默,我们便以爱撑起世界。”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锋利,而像沉夜里的灯火:
“我们相信——有人认识我们,有人眷顾我们。哪怕我们在沙中行走千里,也不会是真正的孤单。”
他望着玄朝女弟子:“这是我们大食的回答。”
玄朝弟子心中微震。
因为那回答……并不弱。
太学司业长长叹息:“好一个以爱撑世。”
玄朝学子们也轻轻点头。
这不是道统的胜败,这是文明的另一种温度。
女子缓缓说:“我玄朝以心火为路,你们大食以爱为灯。”
大食辩者点头:“火与灯,皆能照夜。”
他们同时微微一笑。
那一瞬,像两条远古文明的河流第一次在太学之中相遇,分流处卷起的光,照亮了整个辩堂。
司业轻声道:“终题既问,两方皆成。”
这是极高评价。
堂外百姓却不知道辩了什么,只听到堂内静与响交替,像是心跳。
有人问:“谁赢了?”
有老人笑道:“都赢了。”
雪落得更密了。
辩堂上空的烟火似乎也渐渐散去,露出沉冷却清晰的冬日天光。
太学司业缓缓起身,举起手,宣告今日最重要的时刻:
“太学辩经会,至此圆成!”
瞬间。
鞭炮在外头炸开。
百姓欢呼似潮。
大食使团也齐齐起立,向太学一揖,以大国之礼相敬。
玄朝学子们热泪盈眶,有人忍不住扑到同伴肩上大笑,有人高声喊:“太学万岁!”
而那位玄朝女弟子静静站在原处。
她看着人群,一时间有些恍惚。
像是从冬夜走到火光里。
宁凡走进殿门。
她第一次抬头,看向国君。
四目相对。
女子猛地自责地欲跪下,却被宁凡抬手制止。
他语气极轻,只有她能听见:
“你今日之辩,是玄朝之言,也是玄朝之光。”
女子眼眶发热,抿唇,却不敢落泪。
宁凡继续道:“记住——你不是替玄朝赢。你是让玄朝,被世界听见。”
这句话像将沉了十年的太学一朝点亮。
女子重重叩首:“臣……谨记!”
宁凡轻轻点头,转身走向大食使团。
尘妤跟在他身侧。
冬风吹动两人衣袂,像山雪落地。
大食首席使者站在阶下,向宁凡深深一揖。
“今日辩经,我们受教甚多。”
宁凡回礼:“玄朝亦然。”
大食首席使者抬起头,难得露出笑意:“你们玄朝的学子……比传闻中更可畏。”
宁凡轻声道:“那便是最好。”
两国之辩,不是立威,而是立名。
而今日之后——
玄朝的名,会从太学的屋檐飞向整个西陆。
辩堂内外的火光渐渐亮了。
百姓涌动,学子高呼,雪在火光映照下如星辰纷落。
宁凡站在太学阶前,看着这一切。
尘妤轻声问:“你满意吗?”
宁凡淡淡说:“不满意。”
尘妤一怔。
然而宁凡下一句,让她心跳微动。
“我希望……十年后,他们能变得比今日更强。”
尘妤轻轻笑了:“我以为你会说——希望他们辩得能吓哭外国人。”
宁凡也忍不住低笑:“那倒不用。但……若能吓一吓,也不错。”
两人站在冬风里,目光同样落向太学深处——
那里灯火似海,雪光如河,万名学子在庆贺今日的盛事。
这是玄朝新纪元的第一声——
文明觉醒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