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8章 简单的午饭、不简单的讨论(2/2)
“我带队出发去旧大陆之前,他们就在搞这个了。”
叶列茨基回忆着说道。
“一开始,只是说要给通用语里的数字词语做简化。这个你也知道的,通用语里从零到十,每个数字的发音都又长又拗口,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变格。”
“他们当时就打算把这些全都简化成单音节的词,这样简单又好记。然后配合新编的乘法口诀表,打算用到根据地的扫盲班和小学教育里去。”
此时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莉莎也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小手托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睛,笑呵呵地听着两位大工程师谈论着她不太懂,但觉得很有趣的事情。
叶列茨基又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热气,喝下去,然后接着说:
“但现在看来,叶格林他们的计划,可远远不止修改数字发音这么简单了。”
“他们似乎是打算对现在通行的这套通用语语法,来一次比较彻底的革新。”
柯蒂斯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在盘子里划动,他眼中充满了疑惑。
他不明白根据地这边看起来并不富裕,地处偏僻的山间,面临着帝国巨大的军事压力,还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
发展工业、提高农业产量、训练军队、改善民生……这一项项事情都不简单,而且很多都还是迫在眉睫亟需解决的。
他们为什么还要花费巨大的力气,去做这种看起来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首先,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柯蒂斯非常清楚“习惯”的力量有多么强大,改变习惯又是多么困难。
他想起以前去工厂指导工人安全知识的时候遇到的问题。
但很多工人,尤其是那些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工人,任凭你把道理讲透,把警告说尽,告诉他们新机器有哪些危险的操作是不能弄的。
但真到了干活的时候,有些人还是我行我素。刚教的那点东西,就没教过一样给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如果只是老工人就算了,有些刚入厂的新人也像是完全听不懂安全守则一样,他就见过一个刚进厂的工人看见有个烧得通红的铸铁件掉在地上就准备用手去拿的。
这样的事情柯蒂斯经历过很多,也十分清楚,其实不是他们没听懂,也不是他们故意对着干。
而是长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和思维定式太强大了,改变起来异常痛苦,身体和本能会不自觉地抗拒。
一个简单的、关乎自身安全的工作习惯尚且如此难以扭转,何况是像语言这样,从牙牙学语开始就伴随每个人,渗透到大家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东西。想要改变它,又该是如何困难?
这中间需要投入多少教育资源?
需要多强的行政力量去推行?
需要面对多少下意识的抵触和暗地里的嘲笑?
柯蒂斯摇着头不敢去想……
帝国不是没有学者指出过通用语的种种弊端。
语法繁琐,词汇冗余,某些表达方式拐弯抹角效率低下……这些批评早就有了。
但帝国官方从未真正试图去改革它。
一方面,维护语言的“纯粹性”和“古典性”被视为文化正统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改革语言带来的社会成本和管理难度,想想就让人望而却步。
大家就这么将就着用,似乎也没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致命”的影响。
至少,帝国的老爷们和大多数识字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柯蒂斯真的弄不懂,根据地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么一块硬骨头来啃?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才会去做的梦,而不是一个挣扎求存的革命政权该优先考虑的现实问题。
他把这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疑问,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平实地说了出来。
他没有质疑根据地政策的意图,只是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叶列茨基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手里的汤勺,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坐直,看着柯蒂斯,很认真地问了一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
“柯蒂斯,你之前应该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带过学生吧?”
“当然我指的是在学校里按部就班上课的那种学生,不是工厂里跟着师傅学手艺的学徒。”
柯蒂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对,怎么了?”
叶列茨基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哈哈,怪不得呢。”
叶列茨基笑了,他的语气也变得耐心起来。
“其实一开始吧,我也不太理解叶格林为什么非要坚持做这件看起来费力不讨好的事。”
“不光是我,戈尔隆先生也在反对,这位先生你之后就会见到他了,他是我们这的大管家,我们要研究什么课题都需要去他那拿经费要人手的。”
“哎呀,有点跑题了。”
叶列茨基笑着说道:“当时的戈尔隆先生觉得那时候根据地的当务之急是传播知识,是将扫盲运动彻底推行下去,而不是忙着先改造传播知识的工具。”
“工具能用就行,哪怕笨重点、难用点,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才是更重要。”
叶列茨基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争论的情景。
“但叶格林很坚持。他当时说了很多,有些话我当时也没完全听明白,后来慢慢琢磨,才品出点味道来。”
“他说,我们觉得这件事没回报,那是只从眼前的生产和生活两个角度看。但如果把眼光放到教育领域,或者把时间的维度拉长到十年、二十年以后,这件事就非做不可,而且越早做越好。”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一条条解释。
“首先,就是数字词组的简化的问题,这个最直观。”
“你想,一个孩子,或者一个不识字的大人,刚开始学数数、学算账。通用语里,‘一’是‘温德林’,‘二’是‘托伦斯’,‘七’是‘塞芬多尔’……这些单词又长又怪,还没什么规律。光是记住这十个数字的发音和写法,就要花不少力气,更别提后面还有更多复杂的组合。”
“都不说百、千、万这个级别的数字了,就是一百以内都有着非常多完全独立没有联系的数字单词。”
“这就像给一个想学走路的人脚上绑了沙袋,他们想跑也跑不起来。”
“所以叶格林的想法就,将经常用到的数字单词简化成单音节的,这样读起来快,写起来也简单,孩子容易记,大人学起来也快。这能极大地降低初学者接触数学的门槛。”
柯蒂斯微微点头,这一点他能够理解。
数学本身是逻辑的,但入门却是需要记忆基础符号和规则。简化语言工具,在数学本身的领域似乎没什么作用,但是在教育领域却有益无害。
而且也不光是数学,之后在其他理工类学科,叶格林都主张将基本的词组简化并且将其逻辑化,尽量用基础的词去构建高级的词组,而不是单独发明一个单词去描述新事物。
只要作为工具的语言没有障碍了,那么学这些东西自然就会快一些。
减少需要在工具学科上需要记忆的东西,这就是叶格林的主要想法。
“但这还不是全部。”
叶列茨基的语气变得更深沉了一些,他继续解释道:
“叶格林想的,不只是简化几个数字。他想要做的,是按照一套更统一、更简单的语法规则,去逐步改造我们现在用的这套通用语。”
作为大家现在普遍使用的通用语,虽然是现在使用人数最多、传播范围最广的语言,但这不代表它是先进的、是好用的。
恰恰相反,因为缺少系统性的整理和修正,通用语里面堆砌了太多反人性且复杂无用的规则。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进入了工业时代之后,通用语的词汇储量开始呈现爆炸式增长,而且大多毫无规律可言。
比如,在现在的通用语里,猪是一个词,小猪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词,母猪、公猪、猪圈、猪肉、猪腿、猪肉香肠……甚至猪的蛋蛋都有专门且毫不相干的单词来描述。
这些词之间,没有多少相同的部分,甚至也没有词根词缀来辅助。
这就导致了一个幼儿要认识跟猪有关的所有东西,必须死记硬背十几个看起来毫无联系的单词。
这效率太低了,纯粹是给学习增加毫无意义的负担。
“但是在叶格林他们老家的语言里,据说就简单得多。”
叶列茨基带着一种严肃而真诚的表情说道:
”在他们那似乎只需要先认识‘猪’这个字,然后这个字可以和别的简单的字组合。‘小猪’就是‘小’加上‘猪’,‘猪肉’就是‘猪’加上‘肉’,‘公猪’、‘母猪’都是‘猪’加上特定的性别就行。”
“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儿只要看一眼,大概就能猜出其中的意思,学一个新词,往往只需要在已知的基础上增加一点点信息就能理解其后的大部分词语。”
当时的叶格林就和叶列茨基他们提到过这样的问题,他说道明明“猪”和“肉”都有现成的单词,只要能像这样简单组合就能代表一个常见的事物。
但为什么非要单独去发明一个用来形容猪肉的词,而且那个词在结构上和猪和肉还没有任何关系。
柯蒂斯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语言的问题。
他早已习惯了通用语的繁杂,甚至将其视为学识的一部分。他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也更不用说想要改变通用语的缺陷。
是啊,为什么呢?
柯蒂斯想不通,而”叶列茨基也没有停,他继续说道:
“并且这还不只是词汇上的问题,在语法上,冗余的东西就更多了。”
“有些语法规则,完全是历史遗留的糟粕,后来的语言学家不仅没想办法简化它,反而把它奉为经典,当成文化优越性的体现来炫耀。”
“叶格林和沃尔夫格勒大学的几位语言学教授还为此辩论过好几次呢。”
叶列茨基提到了一场辩论,那时候叶格林抛出一个观点解释道。
现在的人类通用语,最早是脱胎于古代精灵为了和各个新生种族贸易、交流而创造的一种简化语言。
它的底层逻辑是简单、直白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方便精灵商人在不同地区与人交流。
但是后来,人类成了大陆的主要种族,通用语也成了人类的主要语言。
随着人类在不同地域定居,形成不同的王国、文化,语言也开始分化、演变,加进去了很多本地的东西,语法变得越来越复杂。
其中一个叶格林猛烈批评的例子,就是时间性变格。
叶格林当时就评论说一个单词因为正在、已经还有将要三个形态来出现不同变体尚且可以理解,但因为早中晚三个时间状态就出现变体,在他看来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这种变体完全可以被更简单的表达方式替代,直接在句子前面加上早上、中午、夜晚就行了。何必发明一套复杂的、需要专门学习的语法变体?
而且这套变体,除了少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在正式场合使用,老百姓平时根本不用。
老百姓会说‘我早上吃了饭’,而不会说成那种带有‘晨时进食变格’的复杂句式。
叶列茨基看着柯蒂斯,语气变得郑重:
“老百姓不用,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那套东西不符合他们直接、高效的表达需求。”
“叶格林认为,根据地在教育上,不应该强迫老百姓去学习这套复杂无用的高雅语法,而应该教给他们更简单、更直接、更容易学习和使用的表达方式。”
“教育的目的不该是为了教授人们知识,那只是手段,而最终目的应该是通过教育让人们去更好的生活和工作。”
“教育是服务于人的,不是服务于知识的。”
教育和科研有着很大的区别,而能够将这个区别旗帜鲜明地分开,并且坚定地站在怎么让老百姓们方便的立场上,这就是叶格林最为让人佩服其魄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