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你们要谱系,我只留脚印(2/2)
柳如烟安抚下众人,目光一转,忽然看向房梁上那块被她命名为“影阁终章”的黑瓦。
她踩着板凳,将那块瓦片取下,不顾众人的惊愕,快步走到檐下,将瓦片斜斜置于一口空着的大陶缸之上。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正好落在黑瓦之上,再沿着瓦片天然的凹槽,汇成一道水线,精准地导入陶缸之中,没有溅出半分。
她对着满脸错愕的学生笑道:“这块瓦,能挡雨,也能导水。它最有用的地方,就是做一块瓦,何必非要它‘觉醒’什么神通呢?”
课后,她布置了一项特殊的作业:让学生们收集村里废弃的碎瓦片,设计一套最有效的排水系统,用来改造村中那条每逢下雨便泥泞不堪的积水巷道。
工程完成的那日,巷道干爽整洁。
孩子们兴奋地在巷口的一块青石上,用碎瓦片歪歪扭扭地刻下几个字:“流水课·第一期”。
柳如烟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刻痕,心中一片澄明。
从前,她追寻着影阁的使命,如今,她只想教这些孩子,如何亲手把自己的手弄湿。
程雪的小孙女,发现邻村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智启祠”,祠内供奉的,竟是一位虚构的“天问解谜者”,香火异常鼎盛,许多人都去祈求智慧开窍。
小姑娘看在眼里,不讽刺,也不批评。
她回到自家院中,也在墙边立了一根竹竿,挂上一块木板,取名“笨问题榜”。
每日清晨,她都在木板上写下一个问题,贴于竹竿之上。
那些问题千奇百怪,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为什么鸡不下雪天生蛋?”“蚯蚓要是吵架了,是用哪一头生气?”“为什么井里的水是凉的,河里的水是晒热的?”
村里的孩童们放学路过,都争相跑来看今日的“笨问题”,七嘴八舌地讨论,甚至跑回家去观察、询问。
谁要是能答出个所以然来,就能从小姑娘手里得到一颗糖作为奖励。
半月后,一个放牛娃兴冲冲地跑来,大声回答:“我知道了!鸡怕雪天刨不到食,下了蛋也没力气,所以它就不下了!”
小姑娘笑眯眯地给了他一颗糖,又从屋里拿出一本空白的账簿递给他:“这个也奖给你。以后,记下你家的牛吃了多少草,挤了多少奶,比神仙给你的答案还有用。”
到了年底,村里几乎每个半大的孩子,都有了一本属于自己的记账本。
而邻村那座“智启祠”,香客反倒少了一半。
李昭阳策马途经一处旧战场遗址,见当年残破的军旗竟被重新插起,旗下聚集了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兵。
他们自发重建了一座“英魂坛”,见到李昭阳路过,竟要跪下迎他为主祭,祭奠战死的袍泽。
李昭阳翻身下马,却并未走向祭坛。
他径直走入附近一片荒芜的田地,弯下腰,伸手从土里拔起一丛半人高的杂草。
草根带出的泥土中,赫然裹着一枚锈迹斑斑的箭簇。
他将箭簇握在掌心,转身对那些老兵和闻讯赶来的少年们说:“烧香,他们收不到。不如做点他们能看懂的事。”
他召集附近的少年,教他们如何在这片荒野中辨认兵器的年代,如何通过断刀的豁口判断劈砍的方向,如何从骸骨的散落位置,推演出当年的战场布局。
“这些铁疙瘩不会说话,”他将一枚残破的甲片丢给一个少年,“但它们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将收集到的所有残兵断刃,都送到了乡校,制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战史教具”。
某个深夜,一个痴迷此道的少年,终于用几十块碎片,在沙盘上拼出了一幅完整的阵型图。
他盯着沙盘,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他们……他们不是战死的!是被自己人堵在谷里,下令等死的!”
李昭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记住这个,比给他们烧一万炷香都重要。”
清明过后,韩九所植的那片山柏,终于抽出了嫩绿的新枝。
他每日巡视,如同看护自己的婴孩。
一日归来,他愕然发现,在那株他曾舍命浇灌、最为瘦弱的幼柏之下,竟多出了一块打磨平整的石碑。
碑上刻着一行遒劲的大字:“陈韩共植树·承天续命林”。
韩九站在碑前,默然良久。
次日,他背着一套凿具上了山,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石碑翻了个面。
在粗糙的碑石背面,他一锤一凿,刻下了另一行字:“此树活,因韩九背水上山十三回,陈默埋种一夜。”
刻完,他想了想,又在下面补了一句:“诸君若念,多种一棵。”
三日后,那块翻转的石碑前,竟多出了五株刚刚栽下的新苗,无人署名,只是静静地立在风中。
陈默打水路过,抬头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忽然间,他感觉到体内那空荡已久的丹田气海,竟极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不似真气重生,更像是在沉寂了无数个日夜之后,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来自脚下大地的、微弱却真实的回赠脉搏。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城深宫,御花园中一株由专人照料、耗费无数珍稀肥土新栽的西域奇树,毫无征兆地枯死了。
唯有角落里那株从民间进贡、无人问津的“无名柏”,其根系竟已穿透了三尺厚的琉璃砖层,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牢牢抓住了更下方的坚硬冻土。
入夏后的燥热,一日比一日更甚。
白日里被暴晒的砖石瓦片,到了夜晚依旧散发着滚滚热浪,空气黏腻得仿佛要凝固。
村里的老人们,开始在漫漫长夜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陈默站在院中,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热风,目光越过沉睡的村庄,不经意间,落在了河边那座早已废弃的巨大水磨坊的剪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