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你守夜,我点灶(2/2)

她反倒组织起所有学生,去各家各户收集废弃的瓦罐陶片。

孩子们将陶片砸得粉碎,再将这些带着棱角的碎粒,拌入新的石灰浆中,制成一种粗粝无比的“骨灰浆”。

她带着孩子们,用小小的木板,亲手将这带着“骨头”的石灰,一点点填补在剥落的字迹上。

她一边抹,一边对孩子们讲:“字,要站得稳,得有风骨撑着。这陶片,就是字的骨头。”

一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双目失明的孩童,用他那双异常敏感的手,再次抚摸着粗糙的墙面。

当他的指尖划过一个刚刚修补好的“月”字时,他忽然完整地念出了整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众人大为惊奇,问他如何能记得这残缺的诗句。

盲童笑了,指着墙壁说:“我看不见,但我听见了。你们昨天下午修补‘清泉’两个字的时候,抹墙的声音,就像泉水在石头上流淌。我听着声音,就把诗背下来了。”

此后,每逢墙壁需要修补,全村的孩童都争先恐后地报名,他们称之为“上墙课”。

那堵墙,再也无人叫它“识字壁”,村里人,都唤它“响墙”。

程雪的小孙女跟着韩九巡查田垄,发现山脚下一座早已废弃的土地庙,被风雪压塌了一角,露出了内里黑漆漆的房梁,梁上依稀刻着几个字:“风调雨顺·永祀不绝”。

她小小的眉头皱了皱,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她提着一个小竹篮来到破庙,将一捆捆晒干的艾草,仔细地塞进了破庙的窗洞和墙缝里。

有人问她做什么,她脆生生地答:“冬天快到了,山里湿气重,留点艾草在这,路过的人可以拿去点燃了驱寒去湿。”

几日后,一个进山打猎的猎户发现,这破庙虽破,却因塞满了艾草而异常干燥,是个躲避风雪的好地方。

他便将一张没硝好的兽皮挂在里面晾晒。

再后来,镇上铁匠铺的学徒偷懒,也常躲在这里打盹。

半个月后,这里竟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换物角”。

一张晾干的兔皮,可以换走两把艾草;半袋吃剩的米,能换回一双别人放在这里的旧草靴。

小姑娘坐在庙门口的石头上,在自己的小账本上认真地记着什么:“今日交易:艾草升值三成,换得风干蘑菇半串。”

韩九路过,瞥了一眼账本,又看了看那座虽然破败却有了生气的土地庙,低声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陈默说了一句:“这,比烧香实在。”

一个雪虐风饕的深夜,李昭阳巡村,忽然听见村西头传来凄厉的哭声。

他赶去一看,原来是一户人家的独子高烧不退,人事不省,郎中束手无策,家人正准备用门板抬着孩子,连夜去三十里外的“英魂坛”祈梦求方。

李昭阳二话不说,直接拦在了队伍前头。

他不劝说信与不信,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回头对跟着来的几个巡夜少年吼道:“回我家,把那口行军铁锅给我搬来!再拿烈酒和粗布!”

很快,东西备齐。

李昭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几块石头烧得通红,猛地浸入烈酒之中,刺啦一声,浓烈的酒蒸汽扑面而来。

他用粗布裹住滚烫的石头,直接敷在了那昏迷少年的额头、胸口和脚心。

而后,他一把将孩子的父亲拽过来,厉声喝道:“背上你儿子,绕着院子走,走到他出汗为止!”

那家人将信将疑,但在李昭阳那双仿佛要杀人的眼睛逼视下,只能照做。

三更时分,就在全家人快要绝望之际,那少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悠悠转醒。

李昭阳蹲在门槛上,点燃一杆旱烟,深深吸了一口,青白的烟雾从他嘴角溢出。

他看着屋内劫后余生的一家人,沙哑着嗓子道:“梦里请不来药方,但人活着,就得靠这股地气顶着。”

第二天,那户人家拆了准备好要去祭拜的五彩幡旗,默默地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面,送到了打谷场。

李昭阳接过来,掰成几份,分给了昨夜跟着他一同忙活的巡夜少年们。

大雪彻底封山的前一夜,韩九独自扛着斧头上山,最后一次查看他种下的那片柏树。

归途中,他远远望见歇暑铺的灯火竟还亮着。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只见陈默蜷缩在泥炉边,已沉沉睡去。

泥炉里的余烬尚有微弱的红光,旁边的小锅里,还温着半碗深褐色的药汤——那是为村东头每日清晨必定咳嗽的老赵头备下的。

韩九默默地放下肩上的柴捆,从里面拣出几根最干燥的枯枝,轻轻添进炉膛。

苏清漪不知何时披着外衣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轻声道:“他昨夜一连去了三户病家,回来才顾上熬这碗药。”

柳如烟也抱着一床棉被跟了进来,将它轻轻盖在陈默身上,压低了声音:“学塾的孩子们说,只要看到这里的灯还亮着,夜里就什么鬼敲门都不怕了。”

几人静静地围着炉火坐了许久,谁也没有再说话。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城深宫,专司祭祀的礼官骇然发现,供奉在“天地神坛”之上的九盏长明灯,烛焰竟在同一时刻齐齐矮了三分,光芒黯淡。

他惊恐地翻遍所有典籍,也找不到任何解释。

唯有在太庙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株由陈默亲手种下的无名柏树,它深埋于地下的根须,在此刻,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像是听见了,千里之外,那座小小村庄的灶膛里,一根朽枝在余烬中断裂的轻响。

风雪依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冬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再不相同了。

春天,也必将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破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