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污名与动摇(2/2)
“老孟,”陈烬打断她,声音很平静,“你算账的时候,会因为别人说‘账算错了’就跳脚吗?”
孟瑶一愣。
“他们会写这篇文章,恰恰说明,”陈烬拿起《哀生民》,目光落在那些华丽的辞藻上,“我们戳到了他们最痛的地方。”
他走到窗边,望着谷中操练的民兵队伍。那些穿着杂色衣裳的农夫、工匠、妇女,正随着口令练习,动作稚拙却认真。
“千百年来,战争都是‘肉食者谋之’。兵是专门养的,仗是专门打的,百姓只需要纳粮、服役、等结果。”陈烬转过身,“现在我们告诉百姓:战争与你们每一个人有关,你们有权、也有能力拿起武器,决定自己的命运——这对那些‘肉食者’来说,是颠覆,是恐怖。”
他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基层反应简报上:
“而这些疑虑、动摇,也是正常的。旧观念像烙印,烙在骨子里。‘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兵凶战危,君子远之’……这些话,他们听了半辈子。”
徐文若有所思:“社长的意思是……这反而是个机会?”
“对。”陈烬眼中闪过锐光,“他们终于打出了一发像样的炮弹——不再空谈‘文明’‘传承’,而是抓住了‘人民战争’这个要害。这很好。”
他看向孟瑶、徐文、燕十三:
“是时候,把我们自己的‘炮’亮出来了。”
“不是去驳斥,不是去对骂。是讲清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什么是人民战争?为什么必须人民战争?人民战争,到底是为了谁?”
孟瑶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作另一种更坚硬的东西:“怎么讲?”
陈烬坐下,提笔铺纸:
“第一,写一篇长文,系统阐述。不是檄文,是教科书。从颍川流亡讲起,讲到白水关白骨,讲到红星公社的血战,讲到每一个普通人拿起武器背后的理由。”
“第二,在内部开展大讨论。不压制疑虑,不回避问题。让有疑惑的人说话,让一线的战士、民兵、百姓自己来说话。”
“第三,”他笔锋一顿,“准备一批‘教材’——真实的故事,真实的人。印成小册子,发到每一个识字的人手里,让每一个不识字的人都能听到。”
燕十三有些担忧:“可眼下前线吃紧,大规模的思想动员,会不会……”
“燕十三同志,”陈烬抬眼,“你知道我们和贵霜、和曹魏,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燕十三摇头。
“他们打仗,靠的是兵多将广、粮草充足。而我们,”陈烬一字一句,“靠的是每一个战士都知道为何而战,每一个百姓都愿意为之付出。思想统一,比刀枪统一更重要。现在,就是统一思想的时候。”
他写完提纲,将纸递给孟瑶:“老孟,你文笔辣,这篇长文,你来主笔。但写之前,先去做件事——”
“什么事?”
“去伤兵营,去民兵队,去最普通的农户家里。听听他们怎么说,看看他们的眼睛。你的文章里,要有数字,更要有温度。”
孟瑶接过纸,重重点头。
当夜,龙骧谷各处灯火未熄。
孟瑶没有直接动笔,而是去了谷口的伤兵康复所。那里住着从红星公社保卫战撤下来的伤员。
她没带纸笔,只是坐在一个断臂的老兵床边,听他讲那天的故事。
“鞑子冲进村的时候,我媳妇正怀着娃……”老兵声音沙哑,“她没跑,操起擀面杖就砸了一个鞑子的头……后来,后来她没了,娃也没了……”
孟瑶攥紧了手。
“孟同志,”老兵浑浊的眼睛看着她,“你说,要是没发给我们那些土雷、柴刀,我们会咋样?”他自问自答,“会像邻村那样,被圈到场子上,男人杀光,女人孩子掳走。”
他抬起仅剩的右手,握成拳:“有了家伙,我们就能咬下一块肉来。死了,也值。”
另一个年轻伤兵插话:“我娘现在也在民兵队练箭。她说,以前怕兵,现在自己成了‘兵’,反而不怕了。她知道怎么藏,怎么跑,怎么给敌人下绊子。”
孟瑶离开康复所时,夜风凛冽。
她忽然想起陈烬常说的话:理论不是空中楼阁,它必须从泥土里长出来,带着血和泪的温度。
回到房间,她铺开纸。这次没有愤怒,只有沉静。
笔尖落下,标题不是驳斥,而是设问:
《人民战争三问:我们为何而战?谁在战斗?战争为了谁?》
开头第一句,她写下了老兵的话:
“有了家伙,我们就能咬下一块肉来。死了,也值。”
远在邺城的崔明们不会知道,他们射出的这支“毒箭”,非但没能瓦解对手,反而逼对方亮出了真正致命的武器——
那武器不是刀枪,是道理。
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用生命验证过的,朴素而坚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