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楚天血色万里长(2/2)
“噗——” 熊艰那撕心裂肺的惨嚎陡然中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喉咙,只从喉咙深处挤出破裂风箱般的咯咯喘息!他赤红的双眼暴凸出来,几乎要从眼眶里挣脱,无法置信地死死瞪着他面前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他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肥胖如山的巨大躯体轰然向前倾倒!
熊恽在对方如山倾倒的瞬间已迅速抽身向后退开两步,避开了熊艰庞大的身体砸落和那巨大伤口喷涌的血浪。手中的匕首已从熊艰腰侧拔出,狭长的血槽里淋漓着粘稠的液体。
轰隆!
熊艰庞大如山的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激起一片血水混合着浑浊积水的飞溅!整个宫殿似乎都因这撞击而轻微晃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在血泊中抽搐着,像一条濒死离水的鱼,喉咙里翻滚着粘稠的血沫和濒死的咕噜声。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骨头,在血水泼溅的地面挣扎声和窗外无穷无尽的雨声中显得更加诡异骇人。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起伏都挤压着左腰和右腕断臂处巨大的创口,更多浓郁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从他身下、从他嘴里、从断腕处汩汩涌出,迅速晕湿了大片冰冷的光滑砖地,与之前泼洒的酒浆、破碎的果物混合,形成一片诡异污浊的泥沼。
几滴冰冷的雨水从窗外飘进,落在他因剧痛和濒死而完全扭曲变形的脸上,竟无法让这张脸庞缓解丝毫因暴虐而残留的狰狞恐怖。他极力想转过头,凸出的眼珠中最后的疯狂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几步外冷漠俯视的熊恽身上。那里燃烧着无法熄灭的暴虐怒火,如同野兽临死前最不甘的毒视。
熊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粘稠的血泊边缘。他的眼神沉静如永冻的冰湖,倒映着血泊中挣扎的庞大残躯,没有一丝波澜。几缕湿漉漉的黑发粘在他苍白冰冷的额角,雨水顺着犀皮甲冷硬的边缘往下淌,滴落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与濒死呜咽中异常清晰。他停在了熊艰的脑袋旁边,垂目看着那双因充血而猩红可怖、几乎要迸裂出眼眶的眼珠。
熊恽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把染血的青铜匕首。刃身沾满粘稠、温热的生命残余,在壁灯摇曳不定的光线下缓缓下滑,拉出一条条暗红、狰狞的血线。他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握紧刀柄,调整着姿势,如同雕刻一尊冰冷的石像。刃尖在半空中停驻了一霎,随即毫无犹豫、平稳而笔直地刺下!
匕首锋利森冷的尖端精准无误地贯入熊艰唯一还能转动的右眼眼眶!
噗!
沉闷、短促、如同戳破某种厚实皮革囊袋的声响响起。熊艰凸暴欲裂的眼珠瞬间瘪塌下去!匕首穿透柔软的眼底组织,又穿透薄弱的眼眶后壁骨骼。熊艰庞大躯体骤然绷紧,如同最剧烈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每一根痉挛抽搐的神经!接着所有挣扎都平息了,彻底平息。那只唯一睁着、充满无尽怨毒的眼睛彻底被锋利的青铜填满、爆裂。一股混浊的、粉白色的粘稠液体混着更加粘腻的黑红色血浆,从匕首深深插入的创口边缘无声地、汩汩地涌流出来,沿着他痉挛歪斜的面颊、脖颈流淌蔓延,汇入身下那一片早已肮脏不堪、腥臭难闻的巨大血泊里。
熊恽慢慢松开手,将那柄刺穿眼眶深深插在熊艰面颅里的匕首留在了那里。做完这一切,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窗外一道极其明亮的惨白闪电,在这一刻倏然撕裂了天穹!映得熊恽站立在巨大血泊边的身影轮廓在刹那间锐利如刀!也照亮了他脸颊上几滴刚刚溅上的细小、温热血迹。闪电之后隆隆的滚雷才轰然碾过大地,仿佛在为这场发生在深宫最隐秘处的弑兄弑君作着迟来的壮烈注脚。
寝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血泊表面细微的汩汩声。熊恽抬眼看向那几名随国甲士。随国领军的裨将,头盔下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向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殿门外,郢都远处的角落,开始隐约传来惊呼、混乱的脚步声和零星的刀兵撞击声。风暴刚刚撕开帷幕,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熊恽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如同最沉重的斗篷罩在脸上。他抬脚,跨过身下渐渐冷却的巨大残躯,踏着粘稠滑腻的地面,走到巨大的寝殿门口。
厚重的朱漆宫门在风雨里敞开着。外面雨势似乎小了些,但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滴疯狂地抽打着宫殿外的广场青石。密集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雨幕中汹涌而来!那是闻声而至、却又被眼前场景震撼得不知所措的宫卫军!他们聚集在风雨中,隔着雨帘惊疑不定地看着殿门处那个矗立在尸山血海旁的身影,看着他身后敞开殿门内巨大的、还在不断蔓延的暗红色湿痕。
熊恽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踏出寝殿高高的门槛,昂首直面着黑暗雨幕中隐隐绰绰的刀戈寒光和人影幢幢。他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冰冷穿透力,在空旷的宫苑内轰然回荡!
“楚王熊艰——耽于酒色,荒淫无道!违忤天意,残害骨肉!孤——替天行道!枭首于此!”
雨点砸落在他冰冷的脸上,沿着绷紧的下颌线条滴落。风卷起他漆黑的披风与身后浓得无法散去的血腥,仿佛将他塑成了一尊新生的、踏着血河走出的煞神。
“孤!熊恽!继位!即行仁政!”
雨水敲打着牛车的油布车顶,急促的滴答声连绵不绝。车厢密闭而压抑,几盏固定在壁角的铜灯勉强照亮着小小一方空间,光线跳动不安。熊恽背靠着晃动的车厢木壁,双手摊开在膝前。他的目光扫过粗糙掌心和微屈的手指关节,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极淡的、几不可查的划痕血痂。没有血迹,甚至连泥泞都已被热水仔细洗刷干净,指甲缝隙里毫无残留物。他换上了随侯为此刻准备的墨色织锦深衣,交领一丝不苟,袖口紧束。湿透的头发被束起,用一支素朴的深色木簪固定住。身上除了随人给他的淡淡佩兰香囊气息,再无一丝血腥的味道。一张干净整洁、甚至略显瘦削而疲惫的脸孔在摇晃灯火下,已很难让人联想到片刻前那双曾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眸子。
车外风雨声被厚实油布隔绝,显得闷浊遥远。马蹄声在泥泞中哒哒作响,车轴吱吱嘎嘎。车轮下碾过的不再是冰冷的宫砖,而是郢都通往城外宽阔道路湿软的泥泞。一股浓烟混合着焚烧木器织物特有的焦糊味,刺鼻地渗入密闭的车厢,让熊恽微微蹙起了眉头。
队伍在风雨和夜色中抵达了郢都城外预定的旷野汇合处。巨大的空地上,早已肃然林立着数百名身披黑甲的随国锐士,队列整齐如铜铸铁浇,在连绵雨水中寂然无声。雨水冲刷着他们冰冷的甲片和锐利的戈矛锋刃,汇成无数道细小的银流滑下。几辆沉重的、盖着油布的辎重大车停在旁边。而最为刺目的,是车队正中间那一圈巨大的、尚未熄灭的火堆!
劈啪作响的火焰正在肆虐,中心处是那座临时搭建起来的粗大柴垛。其上堆砌着扭曲烧焦的、不可名状的残留物体形状——那是熊艰庞大的遗骸。残躯在烈焰中蜷缩变形,皮肉焦黑绽开,刺鼻的油脂燃烧混着奇异的焦糊肉味弥散开来。几名面无表情的随国士兵正将最后的油料泼向柴堆,腾起的浓烟被雨雾压得四散弥漫,如同垂死的巨蟒无力地盘旋。
火光跃动,将熊恽和他车驾周围的景致映照得一明一灭。随军大将和身着深色便服的随国大夫缓步走过来,在车旁停下脚步。
“公子请在此稍候,观礼。” 大夫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异常清晰。
熊恽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掠过火堆中那扭曲焦黑的巨影,再平静地扫过周围那些静默如同雕塑的随国黑甲军士。空气里只有火堆燃烧爆裂的噼啪声和远处风雨的呜咽。这时,远处官道方向,传来一阵阵压抑着情绪的、由远及近的骚动和马蹄声!火光的映照下,郢都方面闻风而来的几位楚国核心官员和几名执掌都门卫兵的将领身影已经狼狈急切地出现在视线中。他们显然是仓促冒雨赶来,衣袍溅满泥点,脸上全是惊惶、不敢置信和深深的疑虑。但当他们的目光越过密集的雨丝、越过列阵的随国锐士,最终落到那堆巨大的、正疯狂吞噬熊艰遗骸的烈火上时,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震惊、恐惧、茫然……如同被投入冰窟的油彩,迅速覆盖了他们最初的困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控制不住地冲前一步,浑身筛糠般颤抖,伸出手指着那跳跃着的狰狞火焰:“那!那……那火中是……” 后半句被巨大的恐惧扼死在喉咙里,他踉跄着差点软倒在地,被身旁的人死死搀扶住。
火光和浓烟还在旷野上跳跃翻卷。几滴冰凉的大雨砸在熊恽前倾的额上,他纹丝不动,只是看着。当火焰终于将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吞噬殆尽,开始慢慢减弱,露出底下发黑的巨大柴架和不祥的白色余烬灰堆时,随国大夫终于侧身一步,示意熊恽现身。
油布车帘被一只粗糙的甲士之手刷地掀起!熊恽躬身下车,脚踩在泥地上,溅起点点浑浊水花。他稳稳站定,直面那群惊魂未定、脸色煞白的楚国朝臣将领。
风雨如同悬在空中的巨大冰湖,沉沉压着地面焦黑滚烫的残烬。数百名沉默肃立、如同从墨汁中浸透而出的随国黑甲锐士在朦胧的雨帘中无声拱卫成环。而他们的焦点,便是那个正从简陋车帘后躬身步下的年轻身影。
熊恽的身影在残存火堆光芒的映照下异常清晰。他穿着象征楚国王子的墨色深衣,发髻整洁,面庞因疲惫显出几分苍白的文弱,唯独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又寒光毕露。雨水顺着他的眉骨缓缓滑下,沿着紧绷的侧脸轮廓流淌滴落。他站在余烬和湿泥的边缘,衣袍下摆在狂风中紧贴,勾勒出一种凝固的张力。
“熊艰无道,”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雨打甲胄的嘈杂,带着一种金石撞击般的质地,斩钉截铁地凿进在场每一个楚国重臣耳中,“悖逆天道人伦,残骨肉血亲,荒淫暴虐,涂炭荆楚。孤……受命于天!” 每个字都如同从寒铁中淬出。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所有或惊惧、或犹疑、或茫然无措的面孔,最终落在那堆焦黑滚烫的余烬上,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今已伏诛。骨殖不留!”
“哗——” 人群里一片压抑至极、从胸膛深处强行遏制的恐惧哗然!那位被搀扶着的老臣猛地一口痰气上涌,激烈咳嗽起来,浑浊老眼紧紧盯着那堆冒着细微白烟的不祥黑灰,身体如风中枯叶般抖个不停。旁边几个年轻些的将领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咯咯轻响,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毕露,目光死死钉在熊恽年轻却冷硬如石的脸上。
“此即——新王!” 随军裨将按剑向前一步,沉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扩散开,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每一张失魂的脸。他的拇指就压在腰间剑格上。
死寂。
死寂如同湿重的水浸透了整个旷野。风雨声在耳畔轰鸣,却越发衬得人群的缄默如同凝固的冰海。楚国臣属们惊疑的目光在熊熊燃烧后的惨淡余烬、随国锐士沉默的铁甲之林与中央那个年轻冷峻的身影之间逡巡。焦糊味和冰冷的雨腥气钻进鼻孔。不知是谁的牙齿在极度恐惧中互相敲击,发出的细微哒哒声清晰可闻,如同死神在敲击丧钟。
一名穿着都门尉官袍服、胡茬粗硬的武将猛地踏前半步,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短剑的柄上,眼中燃烧着难以抑制的悲愤和不信任!他的动作立刻引起前排几十名随国锐士一阵整齐划一的低沉动作——手部同时握紧斜拄于地、冰冷的青铜戈矛长柄!锵然一声微鸣在雨中扩散,冰冷的杀意如同无形的刺针瞬间笼罩了那武将全身!
熊恽却在此刻微微扬起了下颌。他没有看那挑衅的武将,视线穿过风雨,投向更远处沉浸在黑暗和风雨浪潮中的郢都城廓轮廓,一字一句,声音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潜流:
“孤熊恽立誓!登位即行仁政!消兵息战,与民休养!”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堆焦黑、冒着青烟的余烬,“此獠不仁,骨灰永世不得立碑入祖陵!随国为明证!苍天为明证!”
人群中又是一阵微不可查的骚动。“仁政”两个字犹如投入滚油锅中的一粒冷冰,激起的不是欢欣,而是更深沉的茫然与猜测。
就在这时,后方随国大车中传出一阵清越、有序的金石交击之声!清脆密集的铜钟编磬音阶穿透雨幕!一列随国礼官自车后缓缓步出队列。为首者身着玄端,双手高高捧起一只巨大的、盖着华贵锦袱的承盘,盘内物件被锦袱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锦袱下隆起的轮廓。礼官身后两人一左一右,恭敬地展开一卷细长的、缀着丝帛边缘的精美竹简!雨水落在那简上,很快浸湿了一片墨迹。
随国大夫趋前一步,声音肃穆洪亮:“随侯贺楚王熊恽——承位正名!献:楚王熊艰——历年秘藏于随国之传国玉宝玺!”
锦袱猛地被礼官揭开!盘底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枚温润古朴、四方交龙纽的巨大青玉玉玺!玉泽在雨夜残存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那无疑是楚国代代相传的无上象征!玺下的方形印文虽然被遮挡,但玉质形制所代表的天命威权,瞬间如重锤击在每一个楚国臣僚心上!
几乎同时,捧着长简的礼官开始朗声诵读简上文字,声音穿透风雨:“楚国公子熊恽……遭乱贼熊艰妒杀,幸天之护,存命随国,深得随侯敬重仁德……今携义军,归国除暴,匡扶楚室……当立楚王……”
字字句句,不仅写清了熊艰追杀胞弟的“暴行”,更标明了随国借兵助战的义举,以及熊恽继位的“天命昭昭”与“随楚盟好永固”的字句!
传国玉玺!加盖随国君侯私印的正式国书!
这两件东西被随国人郑重其事地捧出,像两座沉重无比的山峦,轰然压在每一个楚国臣僚动摇的心上。那试图质疑的武将僵在当场,手指颤抖着松开了剑柄。花白胡子的老臣望着那枚玉玺,浑浊的老眼终于滚下泪来,说不清是痛惜、屈辱还是释然。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如同退潮般飞快消失,剩下的只有风雨呼啸和一种深到骨髓的疲惫与屈服。熊恽冷眼扫过那一张张被火光和雨水映照得明灭不定的脸孔,从惊疑、不忿到茫然再到死寂的顺从。那枚青玉玺冰冷的光泽和随国锐士戈矛锋刃的寒光在无声地编织着他的王权初袍。
雨势渐渐收住,只剩几滴残雨偶尔从铅灰色的苍穹坠落。熊恽缓缓转过身。他的声音平和了些许,不再有方才的锐利,却透着不容违逆的重量,清晰地盖过雨水冲刷甲片的声音:
“回城。”
一轮初升的红日撕破东方厚重的云层,将万丈光芒慷慨地泼洒在还沾染着湿气的郢都宫阙之上。沉重镌刻着蟠螭纹的铜门缓缓向内打开。青石铺就的丹墀大道尽头,是楚宫最高的章华台。它耸立在澄澈的天光之下,巨大的斗拱和飞檐被初阳染上了一层赤金的轮廓,庄重而沉默地俯瞰着整座王城。
熊恽站在章华台巨大的汉白玉基座前,背对着身后如潮水般从各宫门涌入、并迅速沿着丹墀和广场两侧排开肃立的楚国朝臣们。他换下了昨夜的深衣,身着一袭崭新的纯黑织锦王袍。王袍上没有纷繁的章纹,只在两肩处隐约可见以细密暗金线织就的云雷与凤鸟图腾,在朝阳下流转着深沉威严的光晕。金冠束发,繁复的冠带垂落于肩后,纹丝不动。彻夜的风霜仿佛在他身上只留下了一点苍白的痕迹,被威严的华服衬得竟有几分肃杀冷冽的英俊。他微微抬着头,眺望着遥远天际一线逐渐散去的晨霭,一动不动。身后所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袍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散在开阔的天地间。
侍立在侧的是熊恽自己心腹的楚国郎官与几名身穿随国纹样便服、静默肃立的随国大夫。他们没有随军武士如林的铁甲护卫,却无形中代表了昨晚那场铁与火交易达成的盟约力量。随国特使上前一步,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双手捧上一个黑漆鎏金的长盒。盒盖开启,一道纯粹、温润、内敛却威严的青色光泽瞬间流淌出来,将那特使的双手都染上了一层玉晕。
楚国传国玉玺!
在死寂得能听到心跳的广场上,玉玺被取出长盒。熊恽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充满了沉凝的力量。目光第一次扫过面前台阶下黑压压匍匐在地的臣子们——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压弯的芦苇。有人因恐惧而肩背微颤,有人因未知的命运而僵直,更多人将头深深抵在冰冷的石板上。阳光照在他玉冠金带、一身玄黑的肃穆身影上,挺拔如松,在身前投下一道漫长而孤直的影子,将丹陛最前几级石阶完全覆盖。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令尹,须发皆白,头戴象征身份的高山冠,在两名年轻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匍匐的人潮最前端起身上前,脚步缓慢得如同迈过深堑。他一步步踏上白玉阶,终于在距离熊恽三步之处停下,双膝重重跪落。一双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手竭尽全力稳定地高高托起一个同样是漆黑底色的巨大承盘。盘内盛放着的,是通体赤金、饰以饕餮纹、象征楚国军令的王斧。金斧映着朝霞,闪烁着熔金般冰冷刺眼的光。
老令尹的头颅死死抵在冰凉的玉阶上,枯皱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他开腔,声音嘶哑而苍凉,如同古老编钟余音未尽的最后一震,回荡在清晨辽阔澄澈的王庭上空:
“我荆楚……自先王分封南土……披荆斩棘,筚路蓝缕……” 每一个字都极其沉重,“今……上承天命……后继有主……臣等……谨奉——!” 最后的音节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嘶喊而出,尾音消散在骤然静极的空气里。接着是长久的、力竭般的喘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章华台基座顶端的那道玄色身影上。熊恽的视线掠过金斧,最终落在伏跪于地的白发老人花白的头顶。他缓缓抬起了手,动作庄重,带着不容抗拒的仪式感。他的手伸向那沉重的金斧长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斧柄冰冷表面的电光石火之间!台下一道黑影从伏地的群臣中暴射而出!如同蛰伏的毒蛇闪电般弹起!那是一道迅捷到模糊的剑光,带着凄厉到足以划破晨曦的尖啸,如同自九幽地狱钻出的冥电,狠绝无比地直刺熊恽的心口!袭击者距离如此之近,脸上带着一股扭曲的、殉葬般的疯狂!目标决绝,直指王心!
“王上——!” 台下的惊呼声瞬间炸开!
熊恽的指尖在金斧柄上已无寸分之距!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眼中锐光如出鞘的青铜剑芒一闪即逝!就在这致命一击将至的瞬间,他身旁那名一直静立如石像的随国“大夫”,身形骤然动了!比那刺客更快、更准!一抹乌沉沉的光芒自他袖中弹出,并非剑形,而是一柄尖锐奇特的短钢刺!后发而先至!精准无误地向上格在那道直刺熊恽心口的剑光三寸之处!
铿!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令人牙酸!
刺客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被这猝然出现的、分量十足的一格猛地挑歪!
就在这微乎其微的空档,熊恽那只伸向金斧的手如同闪电般中途变向!他五指如爪,闪电般抓出!目标并非斧柄!而是刺客持剑的手腕!他动作快得带出一片虚影!精准!狠厉!一把便死死扼住了刺客那持着淬毒利剑的手腕!铁钳般的指力瞬间扣入对方腕骨!
刺客腕骨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惊雷乍响般的哗然中!他那柄淬炼的短剑脱手飞出,在玉阶上发出叮当乱响翻滚远去。
熊恽眼神冰寒,另一只手已然同时动作,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挥王袍宽大的广袖!
呼——!
一阵沉闷的风声掠过!
随国护卫的另一只手如同未卜先知般递出,乌沉沉的钢刺尖端已自下而上,如同屠夫捅穿牲畜般,稳、准、狠地贯入那刺客的下颌骨!
噗嗤!
沉闷而撕裂的声响!
钢刺自下颌骨下贯穿而入,刺透舌根与上颚软组织,毫无阻滞地深深扎入大脑深处!
刺客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掌狠狠砸中顶门!狂猛冲刺的身形猛然僵死在空中!所有飞腾、挣扎的欲望在那道刺穿头颅的冰冷面前凝固成永恒的雕塑。他凸暴的眼中还残留着无法置信的疯狂,却被死亡的灰白彻底覆盖。浓稠的黑血混合着破碎的脑组织物质从他被钢刺撑得豁开的嘴唇里喷溅而出!
熊恽松开扼住对方手腕的五指。那沉重僵硬的尸体如同倾倒的木桩,重重地向后砸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上,溅起点点细小猩红的血滴。头颅重重磕在玉石台阶棱角发出沉闷的骨裂声。滚烫的黑血汩汩流出,迅速在他身下晕开,浸染了身下冰冷的玉阶与跪倒的老令尹后背的深色官袍。
整个章华台下,死寂无声。所有方才还惊慌起身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刚刚那电光火石间的刺杀与反杀,那刺穿头颅的致命一击带来的视觉冲击和浓烈血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死去的刺客倒伏在台阶上,鲜血顺着玉阶的细微凹槽向下流淌,发出细微的汩汩声,如同恶毒的诅咒。
熊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拂去一片沾染在衣襟上的尘埃。他收回目光,那只沾了些血沫、骨节分明的手终于稳稳地落在了沉重金斧冰凉的长柄之上!
手掌握紧!
金斧被他沉稳而坚决地高举而起!
斧刃迎着初升的朝阳光辉,赤金的锋芒流溢奔涌,刺破章华台前缭绕不散的阴翳!那光芒凌厉、霸道、势不可挡,仿佛要将刚刚发生的一切血腥与阴霾彻底撕裂,宣告着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从此刻、从这滚烫的鲜血祭坛之上,悍然开启!
“寡人——熊恽!”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自胸腔最深处震响的龙吟,带着尚未散尽的铁腥气,却又充塞着不容置疑的王者威严,轰然传遍整个寂静的楚国王庭:
“为——楚——王!”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白发的老令尹深深地将额头再次紧压在冰凉的玉阶上,脸颊紧贴着台阶侧边一道细小滚烫的血溪,血滴慢慢顺着皱起的老人纹路流淌下去。他干枯的眼角滚下浑浊老泪,颤抖着喉咙呼喊出嘶哑的颂词声,很快便引起大片匍匐在地的王庭臣僚声浪汇合呼应:
“大王——万年!”
初升朝阳将章华台顶新君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镶嵌金边的冰冷塑像,在他脚下,玉阶上刚刚淌下的、新鲜温热的血液在晨光中闪耀着刺目的、象征新生的残酷光泽。他举着金斧,冰冷地俯视着脚下匍匐的山河万民。远处宫墙之外,郢都寻常市井的嘈杂声音夹杂着车轮碾过泥水的轱辘轻响隐隐传来。
这片曾属于他父亲,而后属于他兄长,如今被踩在他脚下的荆楚大泽之上,浓烈得无法化开的血腥只是序幕的第一笔墨痕。真正的画卷,才正要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