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毒云蔽日(1/2)

西京平西侯府的书房,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寂静世界。时值深冬,窗外是西京特有的、铅灰色的天空,光线透过高丽的窗纸漫射进来,给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沉郁的调子。庭院里,几株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指向苍穹,像绝望的手臂。偶尔有风穿过廊庑,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墙角几片顽固不肯离去的枯叶,打着凄凉的旋儿,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萧瑟。

书房中央,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盆里静静地燃烧,偶尔“噼啪”一声,爆起一簇耀眼的火星,旋即湮灭成灰。这短暂的光亮,恰好映照在戚睿涵半边脸庞上,明暗交错,将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震惊勾勒得愈发清晰。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刚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绢信,那轻薄的丝绢,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连指节都显得有些僵硬。

信上的字迹潦草狂乱,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书写者在极度恐惧、紧张或愤慨的情绪下,仓促写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戚睿涵的眼底:

“……其人效工部,得鞑酋信重,竟于密营之中,以掠获之汉民活体试‘绿气’、‘褐气’。其气色异,味辛辣,吸之则肺腑如焚,涕泪交迸,顷刻间面目青紫,窒息立毙,惨状难以言表,观者无不股栗。又倾工巧之才,制‘连珠铳’,可续发弹丸十余而不绝,声若骤雨;更造‘轰天雷’,其声震野,裂石崩云,威力远胜红衣大炮……观其行止,已非复昔日同窗,心性大变,阴沉酷烈,甘为虎作伥,尤以屠戮汉民、献策攻明为晋身之阶,竟得鞑酋擢拔,出入帷幄……”

信中没有明言“其人”是谁,但字里行间那熟悉的影子——对工科知识的精通、性情的大变、对汉人同胞毫无怜悯甚至以虐杀为乐——除了那个与他一同坠入这个时空,却走向截然相反道路的张晓宇,戚睿涵想不出第二人。

他缓缓放下绢信,动作迟滞得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成一团翻滚的白雾,旋即消散无踪。然而,胸膛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连心跳都变得异常艰难。一种混合着愤怒、痛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睿涵,何事忧心?”一个清越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沉寂。董小倩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进来,步履轻盈。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道袍,虽在侯府安定下来,这身行头却似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与标志,衬得她身姿挺拔,平添几分出尘的英气与疏离。她目光敏锐,立刻察觉到戚睿涵神色不对,那是一种她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的、近乎失魂落魄的凝重。她的视线扫过案上那封展开的绢信,没有立刻去拿,只是将温热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放在戚睿涵手边,柔声道:“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戚睿涵没有去碰那茶盏,只是将绢信推到她面前,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你看看这个……我们,还是太天真了。低估了他的恨意能发酵到何种地步,也高估了……人性的底线。”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无力。

董小倩拿起信纸,指尖能感受到丝绢那微凉的质感。她垂眸,快速而仔细地浏览起来。起初,她的表情还带着疑惑,但随着阅读的深入,秀美的眉头渐渐蹙紧,如同笼罩了一层寒霜。信中所提“绿气”、“褐气”具体为何物,她并不完全明了,但“以活人试”、“吸之立毙”、“惨状难以言表”等字眼,已足够在她脑海中勾勒出地狱般的场景,让她脊背微微发凉。至于“连珠铳”、“轰天雷”,光听名号便知是远超如今大明和顺军装备的、极其厉害的杀伐利器。

“这张晓宇……”董小倩放下信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难以遏制的厌恶,有对同室操戈的悲哀,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物伤其类的惋惜,“他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制作如此有伤天和的武器,以同胞血肉铺就晋升之途,他……岂不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天道?”戚睿涵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语,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端起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仿佛那股寒意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在他心里,恐怕只有燃烧的仇恨和攫取权力的欲望才是真实不虚的。是,他受过苦,遭过难以想象的难。鳌拜圈地,害他家破人亡,又将他双腿打残,那种从身体到精神的极致折磨,我虽未亲历,但能想象,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扭曲他的灵魂。”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无力感,“但是……但是这绝不能成为他反过来将更残忍的屠刀挥向无数无辜者的理由。你看看他现在做的,活体实验,毒气屠杀……这和当初迫害他的鳌拜之流,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不,甚至更甚,他是在用更‘高效’,更‘科学’的手段去行恶!”

他的话音未落,脑海中已不由自主地、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另一个时空课本上、纪录片里记载的恐怖影像:那些戴着丑陋防毒面具、在堑壕中挣扎的士兵,那些在无形毒雾中痛苦扭曲、继而成片倒毙的身影,还有那臭名昭着的读的速度很快,目光锐利如鹰隼,逐字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他那张历经风霜、刻满了岁月与战火痕迹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成一贯的沉静,只是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深邃、锐利,隐隐有寒光闪烁。“毒气……吸之立毙……连珠火铳……声若骤雨……轰天雷……裂石崩云……”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而骇人的词句,半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冷哼,“哼,倒是真小瞧了此子。身残志坚?屁话,是心术不正,走了邪魔外道。以此等鬼蜮伎俩、戕害生灵之物媚上,纵然能得鞑酋一时之宠,也难登大雅之堂,更非堂堂正正取胜之道。我辈军人,纵是马革裹尸,也羞于与此等行径之人为伍!”

他虽是武将,讲究的也是排兵布阵、正兵对决,对于这种过度依赖奇巧淫技、尤其是以阴毒之物大规模伤人的手段,从心底里感到鄙夷和不屑。这违背了他所认知的战争“规矩”和“荣誉感”。但他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宿将,深刻的实战经验告诉他,战场上,单纯的鄙夷和道德批判,并不能抵消敌人手中利器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他的眼神在鄙夷之下,隐藏着更深的凝重。

“此事确需高度警惕,尤其是那劳什子毒气,无形无质,防不胜防,若用于攻城或狭路之战,恐我军未接战便已溃乱。”吴三桂将信纸重重放回案上,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愈发沉郁,“不过,元芝,小倩姑娘,眼下我们有一件更近在咫尺、更为棘手的麻烦事,迫在眉睫。”

戚睿涵和董小倩闻言,都立刻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吴三桂大步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江淮一带,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南京朝廷,来了新的旨意。褒奖我等此前太原、大同之战功,赏赐了些许银帛,然后——令我等即日整备兵马,准备参与淮安、凤阳方向的抗清战事。”

戚睿涵闻言,初时眉头稍展。联合抗清,集中力量打击清军主力,这本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努力奔走、试图促成的战略方向。若能实现南明、大顺残部及各路义军的联合作战,统一指挥,无疑能极大增强抗清力量。“这是自然,淮凤之地乃江淮屏障,至关重要。联军作战,方能集中力量,予南犯之清虏主力以迎头痛击……”他话未说完,便看到吴三桂脸上那抹讥诮的、带着浓浓寒意的冷笑,心中顿时一沉。

“联军?元芝啊元芝,你还是把南京那些衮衮诸公想得太好了。”吴三桂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懑,“旨意里说得可是明明白白,此次淮凤会战,以南京明军中央军高弘图、刘肇基部,以及江北四镇剩余那些还能调动的兵马为主力。而我们,我们这支由大顺军改编的虎贲军第八路军,还有我麾下的关宁旧部,”他的手指猛地从江淮地区向北移动,重重地点在山西西南部,“被指派移防至山西潞安、大同一带,与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诸部,‘协同防守’,美其名曰,抵御可能自宣府、大同方向南下的清军偏师!”

“什么?”戚睿涵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急,带得身下的梨花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上山西的位置,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三桂,“让我们去山西?和阮大铖、田仰、左良玉他们一起‘协同防守’?”这个消息,比刚才得知张晓宇研制新式武器,更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近乎荒唐的窒息感。

董小倩也瞬间蹙紧了秀眉,她对阮大铖、田仰、左良玉这几位的“赫赫威名”亦是如雷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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