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王庆被陷配淮西（1/2）

且说王庆自困在家中，晨起便在后院习武，夜里则焚香祷告，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日王庆正倚着院中树纳凉，忽听得墙外脚步声较往日稀疏许多，不似先前那般严密。恰逢旧日同僚李教头假作路过，隔着墙缝低声道：“王兄可知？那高衙内近日被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浑家迷得神魂颠倒，整日在太尉府中打滚哭闹，摔盆砸碗的。高太尉被缠得没法，正盘算着要整治林教头哩！”王庆闻言，长叹一声，踱步至后门处，摸着门闩思量：“大丈夫岂能终日缩首如鼋鼍？如今看守既疏，不若偷偷出去。”听得街坊更夫敲过三更，王庆轻轻抽开门闩，探头张望，但见月色如水，巷中空无一人，王庆取顶范阳毡笠压低眉梢，对浑家低声道：“某去去就回，娘子且把门户照旧关好。”王庆闪身出了后门，贴着墙根阴影疾行。途经一处酒肆，听得里面几个军汉正吃酒谈笑：“谁管那王庆死活，听说高衙内为那林娘子都害了相思病。”王庆闻言冷笑，加快脚步往城西而去，王庆回望城中太尉府方向，但见楼阁参差，灯火如昼，不知又有何人正遭算计。

次日申牌时分，王庆掇了条板凳放在天井下纳凉，方转身入屋取蒲扇，忽听得身后咯吱作响。回头看时，却见那条板凳竟自挪动四脚，晃晃悠悠往堂前走来。王庆虽是个胆大的，此刻也不免头皮发麻，强自镇定道：“却不是作怪？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解。”说着壮起胆子，飞起右脚朝那板凳踹去。谁知用力过猛，胁肋间如遭雷击，登时哎哟一声蹲坐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口中只叫：“苦也！苦也！”半晌动弹不得。那浑家正在厨下，听得声响赶出来，却见板凳歪在一边，丈夫蜷缩如虾，不由分说便是一记耳光。王庆疼得龇牙咧嘴：“娘子莫要取笑，我闪朒了胁肋，了不得的疼！”浑家这才慌了，忙俯身搀扶，王庆勾着妇人肩胛起身，摇头咬牙叫道：“阿也！这痛直钻到骨髓里去！”浑家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脱口骂道：“平日你只晓得使腿弄拳耍威风，今日可算尝着滋味了！”当下妇人将王庆扶到里间床上，吹灭灯烛，挨着丈夫躺下，轻声道：“这几日你好生将养，莫再逞强。”王庆在黑暗中苦笑，心想这条板凳来得蹊跷，莫非是什么征兆？

次日天明，那王庆肋下疼痛不但未减，反而愈发厉害，好似千百根钢针在肉里搅动。捱到午牌时分，浑家见他疼得额头冒汗，实在看不过眼，便催促道：“你这般硬撑到几时？还不快去钱老儿处买些膏药来贴！”王庆只得强撑着起身，勉强挪到巷口朝北开的那间膏药铺子。那钱老儿正在铺中捣药，见王庆佝偻着腰进来，忙放下药杵招呼道：“教头这是怎地了？”王庆苦着脸道：“昨日不慎闪了肋子，特来买两贴膏药。”钱老儿从柜台下取出个黑瓷罐，揭开油纸，用竹片挑出两贴膏药，在火上略烤，趁热递给王庆：“若要好的快，光贴膏药不济事，须得配上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着转身从药柜里抓了几味药材称了，分成两包。王庆从腰间便袋里摸出一块碎银，约莫二三分重，又向钱老儿讨了张黄纸包好。那钱老儿偷眼睃着那纸包，故意把脸转向东边，右手却早已伸过来接了，王庆看得分明，却也不说破。钱老儿接过银子，假意推让道：“朋友家如何计较，这可使不得！”话音未落，右手已飞快地揭开药箱盖，将纸包丢了进去，如同行云流水。王庆取了药正要走，钱老儿又追出来叮嘱道：“记得，膏药用火烤软了贴，汤药要用黄酒做引子，早晚各一服。”王庆点头应了，心中却想着这老儿虽贪小利，倒是个热心肠的。

王庆正待回家，忽见府西街上晃悠悠走来一个卖卦先生。那人头戴单纱抹眉头巾，身着葛布直裰，背着一把宝剑，手持一把油纸伞遮阳，伞下悬着个纸招牌，上书“神剑先生”四个大字，两旁各有八个小字，合起来是：“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王庆本不信这些，今日却鬼使神差唤道：“李先生，这里请坐。”那李助闻声抬头，一双眼睛将王庆从头打量到脚，口中道：“尊官有何见教？”说话间已收了伞，踱进膏药铺中，先对钱老儿拱手道：“搅扰了。”便从葛布衣袖中取出个紫檀木课筒，揭开盖子，拈出枚铜钱递给王庆：“尊官可去那边，对着红日默默祷告。”王庆接过铜钱，走到当街欲对日行礼。怎奈肋下疼痛难忍，弯腰时活似八九十岁的老翁，腰板僵硬，只得半揖半拱地胡乱作了个揖，仰着脸草草祷告。那边李助偷眼瞧着，悄声对钱老儿道：“用了先生的膏药，见效倒快。看这模样，想必是被人打伤的？”钱老儿笑道：“他自言是踢板凳闪了腰肋。方才来买膏药时，说话都喘，贴了我两贴药，如今已能弯腰了。”李助道：“我原说是个闪朒的症候。”王庆祷告毕，将铜钱还与李助。那先生接过钱，在手中摩挲片刻，忽然脸色大变，又仔细端详王庆面相，掐指推算。钱老儿见他神色有异，正要询问，却见李助猛地将铜钱拍在柜上，说道：“王丈这几日必有大祸，今日就不该出来。”王庆听得心惊肉跳，取出二十文钱谢了李助，那先生撑着伞往东去。

王庆自药铺归来，心中犹自惊疑不定，便往巷口酒肆沽酒压惊。方进店门，恰遇邻人周保义急匆匆奔出，险些撞个满怀。那周保义一把扯住王庆衣袖道：“王教头怎还在此闲逛？高太尉亲临十三营点名多时，传话说要既往不咎，你快去应卯！”王庆闻言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家中。进得门来，王庆急唤浑家取出战袍并幞头，王庆匆匆赶至校场，但见旌旗猎猎，禁军肃立如林。高俅端坐将台，身着绛纱公服，腰间金鱼袋烁烁放光。王庆强忍肋下疼痛，趋前唱喏行礼。高俅眯着眼打量道：“王教头从何处来？”王庆躬身答道：“回太尉，昨日因焚夜香，忽见香炉无风自动，香案自行入屋。小人一时惊惧，击碎香案时不慎闪了左臂，今日特去赎药。方才用酒服了药丸，不知太尉驾到。”不待说完，高俅突然拍案厉喝：“好个刁滑之徒！京师重地，岂容妖异横行？分明是捏造妖言，蛊惑军心！更何况面谒上官，竟敢酒气熏天！”话音未落，左右早已涌出十余名刀斧手，不由分说将王庆按倒在地。校场上三千军士噤若寒蝉，独闻高俅冷笑声回荡：“前有林冲持刀闯节堂，今有王庆妖言惑众。左右，与我都押去开封府问罪！”

王庆被押入开封府衙，但见堂上青砖森冷，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杀气腾腾。高俅也来看，王庆挣开左右，朝高俅喊道：“小人实属冤枉，太尉若不信，可唤四邻作证！”话音未落，早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幞头，解了腰间犀角带。王庆被按跪在丹墀上，仍昂首抗声道：“太尉今日分明是为柳世雄报仇，何须寻这等由头！”高俅闻言，却摆手道：“且住手。”转头问军政司官：“王庆妖言惑众，违抗军令，该当何罪？”那司官偷眼觑着太尉脸色，战战兢兢答道：“若按军法，白身士卒当处斩刑。但王庆乃在册武官，理当奏请圣裁。”高俅冷笑一声：“既如此，且将王庆枷号示众！”当下差役取来二十五斤重的团头铁叶枷，往王庆颈上套去。那枷棱硌得他颈肉生疼，铁链哗啦作响。王庆被推搡着押往府前街口，沿途百姓指指点点。有认得的小声议论：“这不是枪挑六国强的王教头么？”到得十字路口，差役将王庆锁在站笼里。烈日当头，那铁枷晒得滚烫，烙得皮肉滋滋作响。王庆咬牙忍着，忽见人群中有个戴范阳笠的汉子闪过，正是旧日同僚。那人趁差役不备，悄悄递上个水葫芦，低声道：“教头且忍忍，兄弟们正在设法。”王庆就着葫芦饮了两口，水珠顺着枷板往下淌，混着颈间的血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红。

三日后，开封府后司衙门内阴风惨惨，王庆戴着镣铐被押上堂来。那司官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吏，见左右无人，竟一时离了公座，亲自搀扶王庆坐下，温言道：“王官人何苦如此执拗？你不过一时触怒了高太尉，又不是谋反大罪，依律最多杖责几十，发配边军效力。待过些时日，遇上朝廷大赦，投了边军效力，依旧能谋个官职。”说着取来热茶与王庆暖手，叹道：“老朽在衙门四十载，见多了这等事，又不是个个都要赶尽杀绝。你胡乱认个不遵节制的轻罪，老朽也好向上头交代。”王庆捧着茶盏，但见盏中茶汤映着自己憔悴面容。思量半晌，终是长叹一声：“罢了，我便认个一时触犯主帅，不遵约束的罪名。”那老吏闻言大喜，当即命书办录了口供，又亲自替王庆研墨，教他在供状上画押。文书呈至殿帅府，高俅见王庆只认轻罪，冷笑连连，却也不好再加罪名，只得依例奏明圣上。不日圣旨下，着开封府依律发落。

高俅使人将牒文送至开封府，府尹周可道当即升堂。王庆被押上厅来，只见堂上香案高设，差役取来紫衫幞头与他穿戴。王庆心中暗喜，忖道：“想是太尉开恩，着我官复原职。”遂整肃衣冠，朝北阙焚香叩拜，三呼万岁。礼毕，却见差役上前，不由分说又将他幞头摘去，紫衫剥下。王庆愕然跪在厅前，但听书吏高声宣读款状：“雄武军士王庆，擅离职守，妄造妖言，不遵节制，怨谤朝廷，不长国法，本合军法施行，因谓总管职役在身，圣旨将本身官斥罢，将王庆决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牢城营安置。”每读一句，堂下杀威棒便在地上重重一顿，震得青砖嗡嗡作响。待读到“决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时，王庆面色惨白，方知中了高俅圈套。府尹掷下令签，左右衙役当即按住王庆。那行刑的刽子手早得吩咐，二十脊杖打得皮开肉绽，却不伤筋骨。接着又取来烧红的金印，在王庆脸上烙字，最后套上七斤半铁叶护身枷，差防送公人孙琳、贺吉押解。

当日，王庆戴着铁叶护身枷，被两个公人孙琳、贺吉押着，出了开封府衙门。行至街口，忽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抬头看时，只见浑家披头散发，抱着四岁的孩儿铁哥儿，与白发苍苍的丈人、丈母跌跌撞撞赶来。那铁哥儿见父亲项戴重枷，吓得哇哇大哭，伸出小手哭喊道：“爹爹抱！爹爹抱！”却被铁链阻隔，不得亲近。王庆见此情景，虎目含泪，对公人拱手道：“二位上下，宽限些许时辰，容我与家人话别。”五人同入路旁醉仙楼酒店，丈人取出两贯钱拍在柜上，对酒保喝道：“速速备上等酒菜来！”又向孙琳、贺吉二人各塞了一锭五两的雪花银，赔笑道：“路上多蒙二位照应，这点茶钱不成敬意。”孙琳掂了掂银子，冷笑道：“这点银子，还不够路上买酒吃。”丈人忙又添了一锭，贺吉这才打圆场道：“罢了，王教头也是条好汉，咱们路上行个方便。”酒过三巡，丈人老泪纵横，从怀中取出一个蓝布包袱，解开露出许多银两，哽咽道：“贤婿啊，这是老汉典了祖宅凑的盘缠，你路上仔细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