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宋公明之死（2/2）
恍惚间，宋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梁山泊忠义堂上，一百单八人排定座次，忽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一人手持巨斧端坐堂上，众兄弟头颅滚滚，堂外又有无数凶悍胡骑，踏着尸山血海，冲向汴京！汴梁城头，那风流天子徽宗赵佶，犹自醉眼朦胧，画着他的花鸟，浑然不知。宋江猛地惊醒，他当初听卢俊义说过排座次之夜的噩梦，也曾请教过罗真人。罗真人只道此梦乃大凶之兆，预示后世将有女真两度倾覆中原，一次未能竟全功，后世更有同源之胡虏将彻底入主，神州陆沉！而梦中那持斧凶神，罗真人曾言，并非嵇康，倒是后世一个因文字获罪、身首异处的狂生名唤金圣叹的怨念所聚，恰好为胡虏所用，此怨竟欲借古人之梦，颠倒因果，助那后世胡虏先祖在当世便成功灭宋。宋江心中凛然：“原来如此，我宋江一生，所求不过忠义二字。虽招安是错，害了兄弟，然此心本欲向着天下苍生，向着这江山社稷，非为皇帝一人！我宋江，生于大宋，长于大宋，方腊已平，辽患暂息，我辈武夫，能做的似乎已尽了。这朝廷积弊，这江山危局，非我宋江一人一力可挽。那后世胡虏之祸，自有后世儿郎去担当！我如今命在顷刻。若含恨而死，怨气冲天，正中那凶神下怀，岂非成了帮凶？便是舍了这条残命，全了这忠义之名！让天下人知道，宋江至死，无反心！我要让那赵佶，让那蔡京、高俅、童贯、杨戬，让天下人都看着，是他们负了忠良，而非忠良负了朝廷！鸩酒穿肠，魂归地府，亦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此身此心，唯忠义二字可鉴！有此榜样在，或可激励后世一二血性男儿，护我衣冠不绝！卢员外，众位兄弟，宋三郎无愧于心，这便来了。”
宋江在椅子上昏昏睡去，至次日天明方醒，但觉腹中疼痛难忍，自家寻思道：“这毒酒药性缓慢，未能立时取我性命。”他心中暗忖，尚有几日可活，正不知如何挨过这残生。忽地想起一事，那李逵如今在润州做个都统制，此人性子暴烈，若闻知朝廷行此奸诈之事，必不肯甘休，定要重聚山林造反。那时节，梁山兄弟一生忠义清名，岂不被他毁得干净？宋江暗道：“只除是这般行去，方可保全。”即唤心腹随从，吩咐道：“你星夜赶去润州，唤取李逵兄弟速来楚州，只说我有要紧大事相商，不得延误。”那随从领命，连夜乘快马而去。却说黑旋风李逵在润州，终日心中闷闷不乐，只爱杯中物，每日里抱着酒坛痛饮，不顾军务。这日正吃酒吃得面红耳赤，忽见宋江差人到来，李逵忙问何事。差人禀道：“宋安抚使唤哥哥速去楚州，有大事商议。”李逵听罢，拍案叫道：“哥哥唤我，必有话说！”当下丢下酒碗，更不迟疑，随那差人下船，一路风帆急驶，直抵楚州码头。李逵上岸，大步流星奔入州衙，径至公厅拜见宋江。宋江见李逵到来，起身相迎，执其手道：“贤弟，自梁山泊一别，各分东西，愚兄日夜思念众家兄弟。吴用军师远在别州，花知寨亦相隔千里，独有你在润州相近，故此特请贤弟前来，商议一件天大之事。”李逵睁圆怪眼，急问道：“哥哥，是甚么大事？快说与小弟听！”宋江却不答言，只命左右：“取酒来！”随即摆开筵席，管待李逵。二人对坐，酒过数巡，菜添几味，李逵吃得半醉，面皮赤红。宋江见他酒至半酣，方徐徐道：“贤弟不知，朝廷若差天使持药酒来赐我，教我饮下，却如何是好？”李逵闻听此言，跳将起来，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摇头道：“兄弟，你岂不知？如今兵马尽散，众兄弟各奔前程，如何反得成？”李逵拍胸顿足道：“哥哥莫忧！小弟镇江有三千精兵，哥哥楚州军马上万，尽数点起，再将这四方百姓都充作军卒，招兵买马，聚起大军，直杀上东京城去！若事不成，便再回梁山泊快活，强似在这奸臣手下受腌臜气！”
宋江听罢李逵言语，忽地放声大哭，扯住李逵袍袖道：“贤弟！你休要怨恨哥哥！那御赐药酒，愚兄早已饮下，只在旦夕之间便要做泉下之鬼了。”李逵闻言如遭雷击，尚未开言，宋江又泣道：“我宋江行走江湖一世，只守着忠义二字立命。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君王负我，我宋江绝不负朝廷半分！待我死后，恐你性烈如火，闻此冤屈必举旗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清名。因此连夜唤你前来，将这壶中残酒哄你饮了。待贤弟身故，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相会。那处芦苇丛生，水泊环绕，景致与梁山泊无二，正好容你我阴魂相聚！”语未毕，泪如雨下，李逵怔怔听着，铜铃大眼滚下泪来，捶胸顿足道：“罢！罢！罢！俺铁牛生是哥哥帐前马卒，死了也做哥哥麾下小鬼！”说罢扑通跪倒，抱着宋江双腿嚎啕。哭得半刻，忽觉腹中绞痛，四肢渐沉，宋江忙唤人扶李逵至榻上，自家亦同卧一室。当夜烛火摇曳，宋江望着梁上蛛网，忽对李逵叹道：“可恨吴学究、花知寨远在他乡，不得临终一见。”捱至四更天，宋江忽觉喉头腥甜，心知大限已至，急唤亲随近前，嘱咐：“尔等切记，将我二人灵柩葬于南门外蓼儿洼深处高原。此事办妥，便是报了主仆恩义。”话音方落，气绝而逝。那边李逵听得动静，嘶吼一声，竟也随之而去。次日州衙悲声动天，大小官吏依言备办，抬着黑漆棺木至蓼儿洼高坡，掘得双穴，左葬宋公明楠木灵柩，右埋李铁牛柏木棺椁。但见衰草连天，暮云低垂，两座坟丘并立荒野，好不凄凉。却说郓城宋家庄上，宋清忽得楚州飞报，惊闻兄长死讯，登时哭倒在地，本欲亲往扶灵，奈何沉疴缠身，只得命管家率十余名庄客，车载三牲祭礼驰往楚州，众人在坟前焚化纸马万贯，洒酒祭奠，又将两座坟茔添了土，四围栽植松柏，事毕回庄禀报宋清，此是后话不提。
话说吴用自受朝廷封为武胜军承宣使以来，虽居官位，却终日郁郁寡欢，每每独坐衙署，便想起昔日梁山泊中，与宋公明把酒言欢、运筹帷幄的光景。这一日夜间，吴用辗转难眠，忽见烛影摇红，恍惚间宋江、李逵二人竟立于榻前。但见宋江身着素服，面容惨白，扯住吴用衣袖泣道：“军师，我兄弟二人一生秉持忠义，替天行道，从未负了天子。不想朝廷赐饮药酒，使我等含冤而死。如今葬在楚州南门外蓼儿洼深处，军师若念旧日情分，可来坟前一祭。”话音未落，吴用猛然惊醒，方知是梦，不觉泪湿枕衾。待到天明，吴用即刻吩咐备马，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星夜兼程赶往楚州。及至楚州，果闻宋江已死。吴用备下三牲祭礼，来到南门外蓼儿洼。但见荒草丛中，两座新坟并立，吴用见状，扑倒在坟前，以手拍打坟土，放声痛哭道：“吴用本是一介村学究，先随晁天王，后遇宋仁兄，蒙救命之恩，享荣华富贵十余载。今日兄长含冤而死，犹托梦相告。吴用无以为报，唯愿追随兄长于九泉之下！”哭罢，取出随身绳索，正要在墓前松树上自缢而亡。
吴用正欲自尽，忽闻岸边脚步急促，抬头看时，只见小李广花荣飞奔而来，二人相见，俱各惊诧。吴用拭泪问道：“贤弟现居应天府为官，如何得知宋兄长噩耗？”花荣喘息未定，含泪答道：“昨夜三更，忽得一梦。见宋公明哥哥与李逵兄弟联袂而来，扯住小弟衣袖，诉说朝廷赐饮药酒，鸩杀忠良，现葬于楚州南门外蓼儿洼高坡之上。小弟惊醒后，不及告假，连夜雇船赶来。”言罢，望见两座新坟，不由扑地痛哭。吴用扶起花荣，叹道：“我得异梦，与贤弟一般无二。今既来此最好，吴某正欲自缢，魂魄追随宋公明于九泉，以全忠义之心。”花荣闻言，慨然道：“军师既有此志，花荣愿誓死相随，与仁兄同赴黄泉，共尽忠义。”吴用急道：“贤弟且慢！我本孤身一人，无家室之累，死不足惜。贤弟现有娇妻幼子，又有胞妹在堂，若随我去，何所依托？”花荣却道：“军师不必忧虑。家中妻小自有族人照应。况且朝廷既生猜忌，早晚必加罪责。与其日后遭奸臣构陷，受那刑戮之辱，不如今日全节而死，留得清名在世间。”二人相视良久，忽同时放声大哭。哭罢，吴用将绳索分为两股，各自系于松枝。二人整肃衣冠，向北拜了四拜，时值暮色苍茫，蓼儿洼畔秋风萧瑟，二人同时悬躯树上，须臾气绝。那船上随从久候不见主人，寻至坟前，见状大惊，急报楚州官府。州尹闻讯，嗟叹不已，命人备办棺椁，将吴用、花荣分葬于宋江墓左右。但见蓼儿洼上，四座坟丘东西相对，松柏环绕，后人过此，莫不唏嘘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