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双林镇遇故（2/2）
二人下了马，缓步走进竹篱。那随行军汉将马匹拴在院中老槐树下，又卸下鞍辔。许贯忠唤来童子道：“去将马匹牵至后园草房，好生喂养。”又对军汉道：“这位军爷且在前头耳房歇息。”军汉唱个喏，自去安置。燕青整了整衣冠，向许贯忠拱手道：“既到府上，理当拜见伯母。”许贯忠欣然引路。进得内室，见一老妇人坐在藤椅上，正在拣选草药。燕青上前深深一揖：“小侄燕青，拜见伯母。”老母抬眼细看，但见来人眉目如画，仪表堂堂，举止有礼，气度不凡，不禁喜道：“好个俊俏后生！老身常听孩儿提起，说他有个结义兄弟燕小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燕青恭敬道：“伯母谬赞了。小侄与许兄自幼相交，情同手足。今日特来拜见，还望伯母恕小侄冒昧。”老母笑道：“快别多礼。贯忠这孩儿性子孤僻，难得有知心好友来访。你且坐着说话。”说着便要起身沏茶。燕青连忙劝阻：“伯母不必劳烦，许兄方才已命人奉过茶了。”老母执意道：“那是待客的粗茶，老身这里还有上好的雨前龙井，正好与贤侄品尝。”一边说着，一边从柜中取出个青瓷罐子。许贯忠在旁笑道：“母亲待燕兄，倒比待儿子还亲热些。”老母嗔道：“你这孩子，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练武，何曾陪老身说过体己话？今日燕贤侄来了，正好多说会儿话。”叙话多时，许贯忠道：“母亲且歇着，孩儿带燕兄去后园看看景致。”老母点头道：“你们自去说话，不必陪着老身。”
燕青拜毕，许贯忠携着燕青的手，同至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后窗，只见一溪清水潺潺流淌，两人倚着窗槛坐下，燕青环顾四周，赞道：“许兄，此处清幽雅致，林木葱茏，宛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真是人间仙境啊！能在此处安居，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许贯忠笑道：“燕兄过奖了。此处虽好，却也比不上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不过，能在此山林间安身立命，远离尘世纷扰，也算是心满意足了。”许贯忠又请燕青回至里屋，笑道：“燕兄，且稍作歇息，小弟略备了些饭菜。”不多时，那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户，搬过一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皆是自家园中新鲜采摘，又端出一盘鸡，一盘鱼，一壶热酒。许贯忠筛了一杯酒，双手递与燕青，笑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粗茶淡饭，岂堪待客？还望燕兄莫要嫌弃。”燕青连忙起身称谢道：“许兄太过客气了，相扰却是不当。此等山间野味，实乃难得之佳肴，小弟求之不得。”两人便坐下对饮，数杯酒后，只觉酒香四溢，话语投机。此时窗外月光皎洁，透过窗纸洒落一地银辉，燕青酒兴正浓，起身推开半扇窗户，只见云轻风静，月白溪清。那月光水色交相辉映，竟将半间屋子映得通明。燕青不禁击节赞叹：“好一个月明风清！此情此景，真如神仙洞府。许兄能在此修身养性，实在是羡煞小弟。”许贯忠举杯笑道：“既蒙燕兄雅赏，何不再饮几杯？对月畅饮，方不负这良辰美景。”两人说着，便又举杯对饮起来，窗外月光如水，山影朦胧。
燕青举杯长叹道：“忆昔在大名府时，小弟与兄长朝夕相处，情逾骨肉。自兄长赴京应武举后，天各一方，音讯杳然。今日得见兄长隐居这般清幽所在，竹篱茅舍，溪水潺潺，真教人好生羡慕。想小弟这些年东征西讨，鞍马劳顿，何曾有一日安闲？”许贯忠闻言，将酒杯轻轻放下，正色道：“燕兄此言差矣。宋公明哥哥乃当世豪杰，众位头领皆上应天星。今番大破辽兵，立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似许某这般遁迹山林，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哪里及得上兄等万分之一？”说着，许贯忠眉头微蹙，继续道：“况且小弟生性迂阔，每每见那朝中奸佞当道，蒙蔽圣听，便觉胸中郁结难平。因此无意功名，只求寻得一方净土，了此残生。”言罢，忽又展颜大笑，取过酒壶为二人重新斟满：“说这些作甚？来，再饮一杯！”燕青见他如此磊落，心中感佩，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内盛二十两雪花纹银，双手奉上：“些许薄礼，聊表寸心。兄长隐居于此，日常用度想必不宽裕，还望笑纳。”许贯忠见状，连连摆手：“燕兄这是做什么？你我兄弟之情，岂是这些阿堵物所能衡量？”说着指向窗外菜畦：“你看这园中蔬菜，后山野味，溪中鲜鱼，足够我母子度日。这银子万万不能收。”燕青再三坚持，许贯忠只是不受，最后竟起身作色道：“燕兄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许某了！”燕青见他意决，只得将银子收回，叹道：“兄长高洁，小弟惭愧。”此时月光愈明，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许贯忠忽道：“燕兄可还记得那年中秋，我们在大名府城楼上赏月比武的旧事？”燕青闻言，眼中闪过追忆之色，二人相视一笑，复又举杯畅饮。
燕青执壶为许贯忠斟满一杯，恳切道：“兄长胸藏锦绣，腹有良谋，弓马娴熟，更兼通晓古今。若随小弟同赴京师，以兄长之才，定能得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也好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许贯忠却不接话，只是凝视着杯中摇晃的月影。良久，他忽然将酒杯重重一放，酒水溅在榆木桌面上，映着月光如同点点泪痕。“燕兄何其天真！”许贯忠声音低沉，却字字铿锵，“你道那汴梁城是甚么好去处？”他猛地站起身，衣袂带起一阵清风，手指北方，仿佛要戳破那遥远的黑暗：“蔡京老贼贪得无厌，卖官鬻爵，府中珍宝堆积如山；童贯阉竖执掌兵权，败坏纲纪，边关将士怨声载道；高俅那厮靠蹴鞠发迹，陷害忠良，林教头家破人亡就是明证；杨戬更是刮地三尺，民怨沸腾！这四个奸贼把持朝堂，多少忠臣义士折在他们手中！”许贯忠说到激动处，须发皆张，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忽又颓然坐下，取过酒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须滴落，他也不去擦拭。许贯忠推开窗户，指着远处月色下的山影，说道“燕兄请看，我这大伾山虽不如京师繁华，却能保全一身清白。许某每日读书练武，侍奉老母，闲时垂钓溪边，醉卧松间。宁可老死林泉，也绝不愿与那些衣冠禽兽为伍！”转而握住燕青的手，语重心长道：“燕兄如今虽功成名就，也要早谋退路。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那些奸佞之徒，今日用你征辽，来日用你征他处，待到你等战死的七零八落，他再害你。”话未说完，忽听得院外松涛阵阵，似在应和。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燕青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他想起宋江常说的忠义二字，想起梁山众兄弟的豪情壮志，又想起这一路所见，终于长叹一声：“兄长高见，如醍醐灌顶，只是。”许贯忠打断道：“燕兄不必多言，你重情重义，许某深知，自然不可能离开众位兄弟。只望你时时警醒，莫要被那东京的繁华迷了眼。你我兄弟，若能在这山林之间，安享太平，岂不快哉！”燕青闻言，点头嗟叹。两人又说至半夜，方才各自歇息。
天色方明，许贯忠便已起身，洗漱罢，便命童子摆上早饭，与燕青吃了，两人便一同出得茅舍，沿着山间小路，漫步而行。那山前山后，皆是重峦叠嶂，登高眺望，只听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好一片清幽之地。贯忠指着那山间居住的人家，笑道：“燕兄你看，这山中居住的人家，也不过二十馀家。他们皆是以耕种为生，与世无争，倒也过得清闲自在。”燕青道：“真乃桃源中人，小弟无福消受。”两人一路行走，贪看山景，天晚方才回到茅舍。贯忠又命童子摆上酒肴，与燕青对酌。两人把酒言欢，谈及山中趣事，好不快活。酒足饭饱之后，燕青便在茅舍中歇了一宵。次日清晨，燕青起身，对许贯忠道：“兄长，小弟在此已逗留多日，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许贯忠闻言，心中不舍，却也只能强笑道：“燕兄，既然如此，小弟也不敢强留。只是兄长少待片刻，小弟有物相赠。”说罢，贯忠转身入内，无移时，只见村童托出一轴手卷儿来。贯忠接过手卷，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虽不成器，却也是小弟的一片心意。兄长到京师后，细细的看，日后或许也有用得着处。”燕青接过手卷，教军人束缚在行囊内。许贯忠道：“燕兄，小弟再送你一程。”于是两人又同行了一二里路。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长不必远劳，后图再会。”说罢，两人各悒怏分手。燕青待得许贯忠走得远了，方才上马，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宋先锋，将一路上的经过细细述说了一遍，宋江听了，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