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师师（1/2）

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正月十二日，柴进与燕青先行潜入东京城探路。二人登上一间酒楼，望见宫门前班直侍卫往来频繁，帽边皆插着一朵翠叶花。柴进心中已猜出七八分，料想若要进宫，必得凭此翠叶花为信物，低声对燕青耳语道：“你去如此如此。”燕青心领神会，当即出了店门，拦住一位面相老成的班直，上前恭敬行礼，道：“小人的主人与张观察是旧交，方才在楼上吃酒时望见了您，特命小人前来相请赴宴。”那人摇头道：“我姓王，你怕是认错人了。”燕青不慌不忙，随即改口道：“是小人一时慌张，竟记错了，请王观察休要见怪。既然有缘相遇，不妨上楼一叙，也是我家主人一番心意。”那王班直见有偷闲之机，也不多疑，便随燕青上了楼。柴进起身相迎，王班直见他衣着华丽，龙眉凤目，仪表非凡，心中暗想此人必非寻常之辈，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便拱手道：“在下眼拙，一时忘了尊驾是谁。方才承蒙相邀，敢问尊姓大名？”柴进微微一笑，道：“小弟与足下是童年故交，暂且不提姓名，兄长不妨边吃酒边猜猜。”说罢，命人摆上酒肉，与王班直对酌。酒过数巡，柴进趁机问道：“兄长头上这簪花，不知有何用途？”王班直酒后毫无戒备，随口答道：“此乃宫花，若有此花与锦袄在身，便可自由出入大内。”柴进闻言，心中暗喜，对燕青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燕青端来一杯热酒。柴进道：“足下若饮了这杯酒，小弟便告知姓名。”王班直不疑有他，一饮而尽。谁知酒刚下肚，便觉头晕目眩，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不省人事。原来燕青早已在那杯热酒中下了蒙汗药。柴进换上王班直的衣帽，戴上那朵宫花，吩咐燕青：“若酒保来问，只说这人醉了，我穿他衣服去宫内帮他点卯。”

柴进离了酒馆，径直朝宫门行去。因身着王班直的簪花锦袄，宫门守卫见其装束，竟无一人盘问。一路行至一处偏殿，抬头见门匾上写着“睿思殿”三字，正是徽宗皇帝平日读书之所。柴进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便闪身进入殿内。只见殿中陈设雅致，正中摆放着御座，金漆雕龙，气势非凡。柴进不禁低声笑道：“若非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这天下本应是我柴家的。”他一时兴起，竟径直坐上御座，把玩起御案上的器物来。欢喜片刻后，柴进不由得由喜转悲，思绪飘回昔日在高唐州的遭遇，低声自语道：“世人皆道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能免死罪，多少犯罪之人皆来投我。我多年来收纳江湖罪人，替人脱罪，却不想在高唐州被那高廉与殷天锡陷害，先是害了叔叔柴皇城的性命，后来连我自家性命都难保。倘若这丹书铁券此刻就在我手中，不如就此归还道君皇帝，再留书一封，晓以大义，或许还能促成招安之事，免得夜长梦多。只可惜丹书铁券没带来。”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当初高廉便不认丹书铁券，恐怕高俅也不会认。想到这里，柴进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难以决断。正思忖间，他抬头望向殿内一侧的屏风，只见上面绘着一幅山河社稷图。柴进依稀看见上面有字，于是起身近看，只见屏风上有徽宗瘦金体御书四大寇的姓名，写的是：

山东宋江 淮西王庆 河北田虎 江南方腊

柴进凝视屏风上所列的四大寇姓名，心中暗想：“我梁山众兄弟替天行道，保国安民，所杀皆是贪官污吏，所打尽是土豪劣绅，不想朝廷竟将我们视为祸害，时刻记挂于心，还将我等姓名写在此处，实在令人心寒。”他在殿中转了一圈，本欲离去，又想到“山东宋江”之名竟与其他三寇并列，心中顿觉不忿，辱没了梁山的名声。转念一想，不如将这四字割下，留作见证，日后也好向众人展示，即便事发，也能向朝廷彰显梁山的威名。柴进从怀中拔出小刀，将屏风上“山东宋江”四字刻下。柴进回到酒楼，见王班直仍未醒来，便将衣物换回，唤来酒保结账，随手将剩余十数贯钱悉数赏给了酒保，与燕青扬长而去。王班直到夜晚才悠悠转醒，酒保将柴进替他点卯的话转述给他，王班直庆幸是好人帮忙，也未多想，只当是一场奇缘。次日，宫中传出消息，睿思殿上“山东宋江”四字不翼而飞，惊动圣上，高太尉下令严查。王班直方知昨日宴请他的人就是那贼人，心中大惊，唯恐牵连自身，哪里还敢声张，此事便不了了之。柴进见了宋江，取出徽宗御书的“山东宋江”四字，宋江看罢，长叹一声，道：“我宋江一心为国，替天行道，不想在朝廷眼中竟成了草寇。皆是奸臣蒙蔽圣听，令我梁山蒙受如此污名。”次日，官府搜查甚严，众人只得暂且歇息一日，静观其变。

正月十四日傍晚，宋江与柴进扮作闲散官员，戴宗随行侍从，燕青则装成小厮模样，四人一同进城，唯独李逵留守住处。夜色温润，微风轻拂，正是游赏良辰。四人漫步御街，观灯猜谜，自是一番快乐。不知不觉间，行至一处繁华之地，只见道路两旁皆是烟柳妓院，灯火辉煌，笙歌阵阵。宋江笑道：“幸亏没带铁牛来，他那人最恨女色，若是见到我们来到此处，岂不要翻天了？那时在江州，我与戴院长一起喝酒，他指头一点便把一个卖唱女子点晕了。要是在这里打将起来，不知要坏了多少人的性命。”宋江又叹道：“此处妓院如此之多，倒也是一番奇景。世人都说妓女皆是害人之精，军师也曾提过‘者扯丐漏走五子’的江湖话。可在我看来，她们多是些苦命人，是这世道害人，暗无天日，逼良为娼，以至于此。”众人行至一家门前，只见外面悬了两块牌子，上书：“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正门上牌匾用瘦金体写着“御香楼”三字，气派非凡。宋江等人步入一旁的茶馆，向茶博士问道：“前面那位是哪家的，名号如此之大？”茶博士答道：“此乃东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李师师。”宋江复问：“莫非便是与当今圣上正十分火热的那位？”茶博士低声提醒：“轻声些。那正是李师师家，对门的是赵元奴家，都是皇上喜欢的。”宋江闻言，心中一动，知道李师师是天下名妓，又与皇帝关系匪浅，便对燕青耳语道：“我想见李师师一面，暗中办点事。你找个机会进去，我们在这里喝茶等你。”燕青点头会意，随即起身离去。

话说这李师师的身世颇为曲折，且听我细细道来。李师师本姓王，其父王尹，原是东京永庆坊染局的一名染匠。她出生后不久，其母便因病去世。东京城有一习俗，凡父母疼爱子女者，必将其舍身于佛寺，以求佛祖庇佑。王尹深爱其女，遂将她送至大相国寺舍身，因佛门弟子俗家称为“师”，故为她取名“师师”。四岁时，王尹因罪入狱，受酷刑而死，其女被一姓李的娼籍女子收养，故名李师师。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哲宗皇帝病死，徽宗皇帝即位。之后蔡京拜相，自此朝政昏暗，卖官鬻爵，奢华之风日盛。蔡京、章惇、王黼等人以继承王安石新法为名，劝徽宗重行青苗法，实际上增税加赋，搜刮民财，百姓怨恨。京城内外虽表面繁华，实则民不聊生，盗匪不断。高俅、童贯、朱勔等人更是引导徽宗沉迷于声色犬马、宫室园林之乐，四处搜罗奇花异石，运往东京，以致国内珍奇异宝几乎被搜刮一空。杨志正是因为搬运花石纲在黄河里翻了船，才被迫流落江湖。徽宗又风流倜傥，宫中佳丽虽然众多，但他日久生厌，渐生微服私访、寻花问柳之念。时有一内押班名唤张迪，乃徽宗宠臣，未入宫前曾是东京的浪荡子弟，常出入坊馆妓院中，因此与李妈妈交情匪浅。张迪向徽宗提及李妈妈之女李师师，称其容貌才艺冠绝京城，琴音如天籁，舞姿似飞仙。徽宗闻言，心生艳羡，遂命张迪从内府取出金银珠宝，说几日后有大商人赵乙，要前往李妈妈家拜访。李妈妈贪图钱财，欣然应允。

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八月十七日，徽宗换上便服，混杂在四十多名宦官的队伍之中，悄然出了东华门，抵达镇安坊。徽宗命众人停下，只与张迪二人步行进入。李妈妈急忙出迎，恭敬周到，张迪告辞，李妈妈引徽宗至后堂用膳，又请他沐浴，徽宗急不可耐，李妈妈劝道：“我女儿生性爱洁净，请大官人莫要推辞。”徽宗无奈，只得沐浴。沐浴完毕，李妈妈手持蜡烛，引徽宗至一房间，只见一盏灯微微亮着，李妈妈扶着一女子缓步而来。只见那女子淡妆素服，未施脂粉，身着素色绢衣，毫无华丽装饰，却因刚刚沐浴，娇艳如出水芙蓉，于灯影中更加绰约可爱。李师师未行礼，李妈妈道：“我女儿性情倔强，请大官人莫要见怪。”徽宗见她姿态优雅，气质非凡，不禁为之倾倒，轻声问其年纪，李师师娇声答道：“妾年方十七。”李妈妈放下帷帐离去。李师师换上轻薄的衣裳，端坐几案前，弹奏一曲《平沙落雁》。徽宗听得入神，竟忘却了疲倦。曲终三遍，外头报晓鸡已鸣，徽宗急忙掀开帷帐回宫。不久，东京城中议论纷纷，传闻徽宗曾微服至李师师处。因未能令皇帝尽欢，李妈妈心中惶恐，日夜哭泣，说：“我们全家都要被灭族了。”李师师劝慰：“皇上既肯来看我，怎会忍心杀我？况且那夜他未曾强迫于我，足见他心中怜惜。我只悲叹自己命运不济，流落风尘，让这不洁之名连累了皇上。若皇上横加杀戮，反倒暴露了他微服出游之事，故必不会加害我们一家。”果然，不久后皇帝派人来赏赐钱财。

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三月初六，徽宗再次微服私访，前往李师师处。只见李师师依旧淡妆素服，跪于门阶前恭迎徽宗。徽宗想到前番她未曾出迎，此次出来，心中甚喜，亲手扶她起身。步入院中，发现家中陈设大变，昔日幽静雅致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皇的装饰。李妈妈见徽宗到来，身体颤抖不止，言语磕磕绊绊，全然失去了往日殷勤。徽宗心中虽有不悦，却仍和颜悦色，称呼李妈妈为“老娘”，并宽慰她不必拘谨。李妈妈拜谢后，引徽宗至正中的大楼。此楼刚落成，李师师跪地叩谢徽宗赐匾之恩。时值楼前杏花盛开，芳香四溢，宛如美酒醉人，徽宗遂亲笔题写“醉杏楼”三字赐予她。片刻后，婢女摆上酒席，李师师侍立一旁，李妈妈则匍匐在地，为徽宗敬酒祝寿。徽宗命李师师坐于身侧，并让她弹奏一把近日赏赐的蛇跗琴。李师师轻抚琴弦，奏响一曲《梅花三叠》。徽宗一边饮酒，一边聆听，连连称赞，称此曲为“仙乐”，宫中亦未曾闻得如此妙音。然而，徽宗见桌上菜肴皆以龙凤为形，全然仿照宫中样式，心中疑惑，得知出自宫中尚食房的厨子之手，心中更添不悦，告诫李妈妈今后一切从简，切勿过于张扬，以免惹人非议。未等宴席结束，徽宗便起驾回宫。此时，宫中早已盛传徽宗微服私访之事。郑皇后闻讯，心中忧虑，借机劝谏道：“烟花妓女身份低微，不宜与皇上亲近。况且陛下深夜微服出行，恐有不测之虞，望陛下自重。”徽宗点头应允。此后两年，徽宗未再出宫，但对李师师的赏赐却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