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江陵（1/2）

辰时三刻，江陵西门。

持续了月余的炮击，在黎明前最后一次震天动地的轰鸣后，终于彻底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唯有江风穿过破损城垛的呜咽，以及残火燃烧木料的噼啪声，点缀着这片被战火反复犁过的土地。

城门楼早已坍塌了一半，焦黑的梁木斜指向阴沉天空，残存的“陆”字帅旗无力地耷拉着，旗角被烧去一截，在风中微微晃动。

城门，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艰涩刺耳的“嘎吱”声，被从里面缓缓推开。门轴似乎也因久经战火而锈蚀，每转动一分，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首先涌出的，不是军队，而是弥漫的烟尘和更加浓郁的血腥、焦糊混合的气息。

随后，人影出现。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陆抗。

他褪去了沾染血污的铠甲，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麻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未戴冠冕。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极紧，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他的脚步很稳，一步步踏出城门阴影，踏入城外被炮石砸得坑洼不平的空地。

他的双手，平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之上，赫然是江陵太守的银印、调兵虎符，以及他自己的将军印绶。

在他身后，跟着二十余名江陵守军的主要将领。他们也都卸去了甲胄，穿着普通的布衣或战袍，大多低垂着头，面色灰败，神情复杂，有人眼眶通红，有人紧握双拳，指甲陷进肉里。

再后面，是约两百名士卒，同样未持兵器，排成松散的队列，默默跟随。他们身上大多带伤，绷带渗血，步履蹒跚，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疲惫，以及一丝解脱。

这支小小的、沉默的、代表着江陵最后抵抗力量的队伍，就这样，在数十倍于己、甲胄鲜明、杀气腾腾的蜀军阵前，缓缓走向指定的受降位置。

蜀军阵型如山。

最前方，是肃立如松的白毦兵，灰褐战袍，精悍之气扑面。其后，是军容严整的元戎营重甲，斩马刀杵地，反射着冷冽寒光。两翼骑兵控马肃立，弓弩手引而不发。中军大旗下，陈到金甲红袍，按剑而立，神色平静，不见喜怒。诸葛亮并未亲临最前线，仍在后方大营，将受降的具体事宜全权交予陈到。

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那支缓缓移动的白色队伍上，聚焦在为首那个白衣青年身上。

压力，足以让寻常人崩溃。

但陆抗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尽管脸色苍白，尽管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他的步伐却没有丝毫紊乱。只是那托着印绶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终于，他在距离蜀军阵前约五十步处停下。

这里预先放置了一张简陋的木案。

陆抗走到案前，缓缓跪下——不是单膝军礼，而是双膝及地的臣服之礼。他将托盘高举过顶，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战场上回荡：

“罪将陆抗，不明天时，抗拒王师，致使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今粮尽援绝，无力再战，为免满城军民再遭屠戮，愿率江陵余众，归顺大汉。谨献城防图、印信兵符于此。抗之罪愆，任由处置，唯乞念及麾下将士及城中百姓无辜，予以宽宥！”

言毕，深深俯首，额头触地。

他身后的将领、士卒，也齐刷刷跪倒一片。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陈到目光复杂地看着跪伏于地的陆抗。这个年轻人，继承了其父陆逊的才华与韧性，在绝对劣势下将江陵守到山穷水尽，已尽显名将之姿。他的投降，非战之罪，实乃大势所趋。保全一城生灵的抉择，更需要莫大勇气。

他迈步向前。

甲叶铿锵，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走到陆抗面前，停下。并未立刻去接那托盘，而是伸出双手，扶住了陆抗的手臂。

“伯言（陆抗字），请起。”

陆抗身体微微一震，似乎没料到陈到会亲自来扶。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看向陈到。

陈到手上用力，将他扶起，目光直视着他，声音沉稳有力：“将军深明大义，悬崖勒马，使江陵万千生灵免遭兵燹，此非罪，实乃功！功莫大焉！”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随手交给身旁亲兵，然后执起陆抗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继续道：“陛下与诸葛丞相，向来宽仁爱才，尤敬忠良智勇之士。将军此番归顺，非但无过，反有大功于国家，于百姓。陛下与丞相，必有厚待！陆氏一门忠烈，亦必得保全！”

这番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周，既是对陆抗的安抚与肯定，也是说给所有投降的吴军将士，以及城上城下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听的。

陆抗眼眶瞬间红了，喉头哽咽，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这一次，不只是屈辱和悲怆，似乎还混杂着一丝如释重负，以及……微不可察的感激。

陈到松开手，转向跪伏在地的吴军将领和士卒，朗声道：“众将士亦请起！尔等恪尽职守，血战多日，皆为好男儿！今既弃暗投明，便是我大汉袍泽！从前各为其主，既往不咎！愿从军者，依才录用，一视同仁！愿归乡者，发放路费，赐予田土，绝不刁难！”

“大汉万岁！” “大将军仁德！”

蜀军阵中，适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既是庆贺胜利，也是展示气度，安抚降卒。

跪地的吴军士卒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许多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几乎瘫软在地。

陈到对身后示意。

早已准备好的蜀军医官、文吏、后勤官迅速上前，开始有序地引导降卒登记造册，检查伤势，分发饮水食物。整个过程迅速而有条理，显示出极高的组织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