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嘶起来(中)(2/2)
就在史兰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灵蜥和蛇人,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反应。
他们并非慌乱,而是瞬间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无论之前在做着什么,此刻全部凝固,紧接着,以一种流畅而虔诚到极致的姿态,向着承舆的方向,深深地、几乎将上半身折到与地面平行的角度躬身行礼。
他们以特定方式交叠放在胸前或额前,形成了一个古老的敬拜手势。没有嘶鸣,没有交谈,连最细微的呼吸声都竭力抑制。
成千上万个灵蜥和少量的蛇人同时做出的这一动作,如同被无形的风瞬间吹倒的麦浪,寂静,整齐,充满了发自生命本源的、绝对的敬畏与顺从。
承舆在神殿守卫的簇拥下,以恒定的、近乎时间本身流动般的缓慢速度,向着广场正中央移动。
最终,稳稳地停在那里。
八名神殿守卫卸下肩架,以完美的同步动作退至左右、矗立,如同八尊新生的巨像守卫八方。承舆静立,而史兰魔祭司似乎依旧沉睡。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的、充满期待的绝对寂静。只有远方山风穿过石缝的呜咽,以及每个人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刻,似乎即将降临?
在史兰魔祭司的承舆自拱门阴影中显现的那一刹那,埃尔德拉希尔的目光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攫取,牢牢钉在了那庞大如山的身躯之上。
作为风暴织法者,有着第二视的他对魔法之风的流动与存在远比常人敏感。
而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刻意感知。
那股自史兰身上弥漫开来的、凝如实质的威压,已如深海暗流般无声地淹没了他。那不是单纯的魔法能量,而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深邃的存在感,仿佛并非一个生物在散发力量,而是一整片活着的、浓缩的古老法则正端坐于承舆之上。
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微微发麻,仿佛暴露在无形的静电之中。空气中每一个粒子的震动都变得迟缓、沉重,如同被那肥胖身躯的引力所牵引、驯服。
他能听到一种低语,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由纯粹秩序与古老梦境构成的嗡鸣。它不具侵略性,却带着绝对的支配感,让周遭一切不合规的、混乱的、微小的涟漪都本能地平息、顺服。
埃尔德拉希尔甚至能感觉到,那平日如臂使指的艾吉尔之风在此刻也变得格外安静,如同溪流汇入了无垠的海洋,敬畏于其浩瀚,而非被压制。
太强大了……
他在心中默念,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种强大与精灵施法者的精妙掌控不同,与混沌巫师的狂暴宣泄更截然相反。
它是根基性的、背景板式的,如同大地本身的质量、海洋本身的深度,无需展示,其存在本身即是法则的体现!
他毫不怀疑,若这位存在此刻睁开双眼,或许无需任何咒语手势,仅仅一个意念,就足以让广场的天空变色,或令整座山城的魔法脉络随之起舞。
震撼之余,一股近乎本能的求知欲与敬畏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想知道那皮肤上斑纹的含义,想理解那威压的本质,甚至……想亲耳聆听一次史兰那传说中的、能重塑现实的梦境低语。
但这念头升起的瞬间,就被更为强烈的、面对超越理解之存在时的渺小感所覆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雷恩,他想从这位与蜥蜴人关系匪浅的杜鲁奇眼中,寻找到一丝共鸣或解释。
哪怕只是一个表示『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说的』的眼神。
然而,雷恩的表情却出乎他的意料。
雷恩并没有像他一样沉浸在纯粹的震撼或分析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近乎玩味的、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轻慢,反而像是对眼前这幅『史兰驾临,万灵俯首』的景象,抱有一种了然于心,甚至略带欣赏的熟稔,仿佛他见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并且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埃尔德拉希尔的目光与雷恩接触的瞬间,雷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探寻。他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抹微妙的笑容,缓缓地、将右手食指竖起,轻轻抵在了自己的嘴唇前。
一个清晰无误的、带着命令意味的噤声手势。
那动作轻柔,却在此刻肃杀到极致的氛围中,显得比任何言语警告都更有分量。
它仿佛在说:“感受,敬畏,但不要试图用声音、甚至用思绪去干扰。此刻的寂静,本身就是仪式的一部分,是献给这位尊者的最高礼仪。”
埃尔德拉希尔心头一凛,立刻收回了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广场中央那如活体纪念碑般的史兰魔祭司,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与疑问。他将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轻微,仿佛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会打破这片由古老力量与绝对服从共同构筑的、脆弱而庄严的寂静。
雷恩收回手指,目光重新投向阶梯金字塔顶端,嘴角那丝微妙的笑容渐渐隐去,恢复了与周遭肃穆氛围融为一体的专注神情。
压轴是戏曲术语,指整场演出中倒数第二个剧目,最后一出称压台或大轴。
在这场遵循蜥蜴人逻辑的仪式中,史兰魔祭司的驾临是压轴,奠定无可撼动的权威与神圣基调。而紧随其后的大轴,才是将这场集会推向实质高潮的关键。
很快,灵蜥、蛇人、阿苏尔们的目光被自然引向金字塔最高处。
特亨霍因现身了。
这位最伟大的红冠灵蜥、索提戈的神选,并未以华丽阵仗登场。他立于金字塔顶端的平台边缘,身影在清晨斜照下如一道剪影,他左手随意提着一颗毛发肮脏、面目狰狞的斯卡文鼠人首级,断颈处已呈黑褐色;右手则握着他那标志性的蛇信剑,细长弯曲的剑身在光线下泛着淬毒般的幽绿光泽。
他身后稍远处,一名地位崇高的红冠灵蜥举着索提戈饰板。石板表面,那预言性的文字与蛇形浮雕在阳光下仿佛微微蠕动,散发出原始的、令人不安的威压。
特亨霍因没有任何多余的姿态或冗长的开场,他直接双手高举,以一种清晰、锐利、不带丝毫起伏的嘶鸣声开始了他的汇报。
雷恩没有翻译,他只是背着手静静聆听,身体站得笔直。然而,随着特亨霍因的汇报持续,他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眉头微微蹙起,他从那些简短的嘶鸣与咔哒声中,听出了某种远超表面的、紧迫而不祥的信息。
阿苏尔们听不懂特亨霍因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被彻底卷入此刻的氛围。他们能从特亨霍因斩钉截铁的语调、从雷恩逐渐沉下的脸色、从周围所有蜥蜴人那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中,感受到这绝非寻常的工作总结。
特亨霍因不是什么官僚,更非煽动性的演讲家。
他的汇报极其精炼——地点、时间、鼠人氏族标识、遭遇规模、歼灭数量、己方损耗。
没有修饰,没有感慨,就像在复述一张冰冷而准确的数据表格。
短短几十息,汇报便嘎然而止。
然后……
一片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没有任何惯常仪式中应有的情绪宣泄。整个广场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只有山风掠过石雕的微响。
这场景,陌生得让阿苏尔们几乎产生错觉——难道这真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例行报告会?
然而,下一个瞬间,仪式真正的、残酷的流程开始了。
特亨霍因手臂一挥,将左手那颗早已僵硬的鼠人首级像丢弃一件彻底无用的垃圾般,随意抛在身前的平台上。
头颅滚了几圈,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
紧接着,金字塔上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充满绝望的吱吱尖叫声。两名蛇人用粗大的锁链拖拽着一个活着的斯卡文鼠人,粗暴地将其拉到了特亨霍因身旁的平台空地上。
这个鼠人战俘显然已被极度恐惧摧毁,健硕的身躯剧烈颤抖,黄色的门齿不断打战,发出咯咯的声响。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疯狂地转动着,扫视着下方成千上万沉默的蜥蜴人,最终定格在特亨霍因手中那柄蛇信剑上。
它试图蜷缩,试图后退,但蛇人的锁链如毒蛇般绷紧。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介于哀求与哀嚎之间的微弱吱声,那是在绝对掠食者面前,猎物彻底崩溃的本能反应。
一股腥臊的臭味弥漫开来——这家伙失禁了。
特亨霍因对这股恐惧与恶臭无动于衷,他甚至没有多看这鼠人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即将被处理的、微不足道的活体道具。
他上前一步,右手蛇信剑抬起,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犹豫。细长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剑尖轻轻点在了鼠人剧烈颤动的喉咙正中央。那一点接触,让鼠人的所有尖叫和挣扎瞬间僵住,仿佛被冻住。
然后。
没有蓄力,没有夸张的挥砍,特亨霍因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巧地一旋、一送。
噗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利物切开皮肉与气管的闷响。蛇信剑那特制的弯曲刃尖,以最有效率的角度和深度,瞬间没入了鼠人的颈项,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精准得如同完成过千万次。
鼠人的眼睛猛地凸出,所有声音被切断在破损的喉咙里,只剩下一阵急促的、漏气般的嗬嗬声。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瘫软下去。
特亨霍因抽回剑身,剑刃上只沾染了极细的一线猩红,很快汇聚成血珠滴落。他看也没看脚下迅速失去生机的躯体,左手已然伸出,精准地抓住鼠人头上肮脏的皮毛,向上一提、一拧!
咔嚓。
令人牙关发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一颗新鲜、温热的、表情永远凝固在极致恐惧中的鼠人头颅,已被他高高举起,鲜血顺着断颈淅淅沥沥滴落在金字塔神圣的石板上。
直到此刻,特亨霍因才第一次抬高了他那始终平稳、锐利的声音。
“赞美索提戈!”
雷恩突然想到了奎扎,想到了特亨霍因将司库克的心脏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幕,想到了达克乌斯。
“赞美索提戈!”
这一刻,他犹如达克乌斯附体,双拳举在半空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但他的真情流露的情绪没有感染蜥蜴人。
因为不需要,气氛已经到了。特亨霍因的怒吼,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星火。
“赞美索提戈!”
“嘶——咔!!!”
以特亨霍因为中心,狂热的涟漪以近乎野蛮的速度向外扩散。首先是金字塔顶端和台阶上的红冠灵蜥与蛇人,他们用尽全力仰起头颅,喉部鳞片剧烈震颤,发出了第一波整齐划一、近乎撕裂空气的尖啸。那不是混乱的叫喊,而是某种古老的、带有特定音阶与节奏的集体战吼,短促、锐利、充满攻击性。
紧接着,这声浪席卷而下。
广场上的灵蜥和蛇人们瞬间进入了一种集体性的亢奋状态,他们纷纷昂首,张开颚部,加入了这声音的洪流。起初还能分辨出不同个体的嘶鸣,但很快,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融合、共振,形成了一道持续不断、越来越高亢的嘶鸣浪潮。
这嘶鸣长时间持续着,仿佛没有尽头。它不像欢呼,更像是一种集体的、通过声带的宣泄与共鸣。声音在广场四周高耸的建筑间碰撞、回荡,形成层层叠叠的回音,让单一的嘶鸣变成了一片笼罩天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之海。
空气中弥漫着鳞片摩擦的沙沙声、脚爪抓挠石板的刮擦声,以及那种高频嘶鸣穿透耳膜后,直接在颅骨内引发的嗡嗡共鸣。
就在这嘶鸣达到某种临界点、几乎要冲破云霄的瞬间。
广场中央,那尊始终如沉睡山峦般的史兰魔祭司,缓缓睁开了双眼。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但那两道缝隙中透出的,是比最深夜空更邃远的星光,仿佛直接联通了某个遥远的星座。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凝实的威压无声地扩散开来,并非压制,而是如同温暖的洋流,瞬间抚平了嘶鸣声中所有狂暴杂乱的边缘,将其导向一种更有序、更神圣的韵律。
史兰那肥胖如山的身躯微微前倾,他缓慢地、庄重地举起了那双布满斑纹的巨手,手掌朝向天空,手指以某种古老而玄奥的姿势微微张开。
他就像酒吧的控场dj。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瞬间抽走了广场上所有的空气,让沸腾的嘶鸣声为之一滞,随即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虔诚的持续低鸣,如同亿万只昆虫在星空下同步振翅。
那声音无孔不入。
它钻过耳道,在颅腔内横冲直撞,让牙齿微微发酸;它顺着骨骼传导,让握成拳的手感到麻痹般的震颤;它甚至穿透了衣物,让皮肤表面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起初是尖锐的刺痛感,随后变成一种持续的、压迫性的低频嗡鸣,像是有无形的巨手攥住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无比。
他见过海上的暴风雨,听过雷霆在桅杆顶端炸响,但那些声音是外来的、可以抵御的。此刻这嘶鸣,却仿佛从内部撕扯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让他产生一种自己即将被这声音的潮汐溶解、同化的错觉。
这就是加里安的感受。
他不得不微微张开嘴,以平衡耳内压力,视线因为声波的持续冲击而有些模糊涣散。周围战友们僵硬的背影、雷恩高举的双拳、乃至远处建筑轮廓,都在持续不断的声波中微微扭曲、颤动。
唯有广场中央那尊高举双手的史兰,显得无比清晰、无比稳定,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存在。
加里安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对抗那要将意识淹没的声浪。他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这就是……他们的仪式?
不是歌舞,不是演说,而是用最原始的声音、最直接的献祭、和最古老的苏醒。
这就是……他们的另一面?
嘶鸣还在继续,在史兰的引导下,渐渐转变为一种有规律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起伏声浪。
加里安知道,这声音会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很久,很久。
久到……永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