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晋党、浙党、秦党、楚党-朝中官吏互相联姻,商人按籍创办会馆,坊间赤民也以地域论亲疏,这些朕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
「但着实不知,何时弄出来个南党、北党。」
「诸卿,朕祖籍凤阳府,落户在这北京城,如今这般情形,若是按乡党计,朕该向着谁啊?」
话音落地,群臣面面相。
虽然皇帝说话是公认的刻薄,但真听入耳中,还是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二,不愧是蜗居深宫养出来的性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在看清楚皇帝的目的之前,还真没人敢轻易出列接话。
正所谓上下一日百战,答案自然要在与皇帝切琢磨中,逐渐参悟一一温纯堂堂都御史,就是因为在摸清皇帝的路数前轻易表了态,便被一朝外放,实可谓前车之鉴。
那么。
此时此刻的文华殿内,能在南北之争上,接下皇帝刻薄言辞的大臣,还能是谁?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某位南直隶乡党党魁。
申时行低头看着报纸,默默感受着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印在后背,心中有苦难言。
这一刻,他想起了隆庆六年十一月初三,南直隶一干乡党贾待问、胡孝、张道明、沈一贯定罪的那个傍晚。
当时,张居正问他,贾待问等一干乡人论死,他这个南直隶苏州府人应该如何自处?
心照不宣地,申时行从张居正的话中,读出了内涵一一内阁对着本来的南直隶乡党举起屠刀后,寄希望他申时行接手,好对那些南直隶乡人引而导之,为新政保驾护航。
申时行还记得,彼时的自己说,于我南直隶乡人过苛,他不能坐视。
张居正听罢,欣慰开怀。(第61章)
那晚之后,南直隶乡党数名党魁,都给事中贾待问、兵部侍郎毕锵应声倒台,还是吏部侍郎的申时行,趁势而起。
时隔七年余。
申时行已经从仰内阁鼻息的吏部侍郎,走到了三分文华殿的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成为了咸皆仰服的南直隶乡党党魁。
而那笔要还一辈子的政治旧账·
今日恐怕逃脱不得了!
他埋头伴作阅看,心中思绪万千。
不知过了多久。
申时行长长地叹一口气,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有了动作。
当然,这一幕落到外人眼中,所看到的是。
呼风唤雨声望隆重的半年独相、能够与张居正分庭抗礼的申王盟主、顶着大明朝半边天的南人党魁,申时行申阁老,猛地合上了妖书,昂首挺胸上前一步,当仁不让地接下了皇帝的刻薄言辞:「陛下!」
「如今四海同音,九州一家,何分南北?皆是华夏子孙!」
「此类妖书,离间君民、恶地域、挑拨南北、隙隔天下,陛下赦令州县,逮拿编者便是,万万不可落入其中!」
申阁老日常调和阴阳,此时难得掷地有声。
乡人同僚见之,无不激赏颌首。
太仆寺卿蔡汝贤,看着申时行宽厚的背影,心中的不安不由开解了几分。
皇帝展示的这些报纸,必然是其精挑细选出来的。
南人办报,大多都是循规蹈矩才对,皇帝为什么专挑这种不好的报纸搜集!
如此看来,国都守北境未必是好事,竟真让历代皇帝不约而同,对南人生出误解。
实在可悲又可叹!
好在申阁老应对得当,将皇帝的机锋挡了回去一一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只是个别人丧尽天良而已。
然而,他并未欣慰多久。
礼部左侍郎何洛文手持板,挪步出列:「申阁老此言差矣。」
「六县民乱,陛下若是不问缘由,径直将帅嘉谟处死,难道能平息六县争斗么?」
「如今地域之间起了纷争,又岂能一杀了之?」
「扬汤止沸,只怕到最后将锅都烧穿了。」
「下官以为,陛下仁德示例在前,此事不宜草率杀戮,理当抽丝剥茧,掐灭怨望源头才对。」
这番话温和有礼,似乎比申时行更为审慎,竟连报社都打算放过。
然而,诸多南人官吏,几乎不约而同,径直朝何洛文投去愤恨的眼神!
豫州竖子!
礼部尚书汪宗伊更是错回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谦逊清慎的同僚。
有时候杀人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来。
相应地,仁慈宽恕,反而会让事态愈演愈烈,最后让更多人丧生。
在朝为官没人不懂这个道理,申时行懂,何洛文显然也懂。
换言之,何洛文这厮是有意推波助澜!恨不得皇帝与太祖一般,又因南北之争杀个血流成河!
四海一家,君子不党?这话都出不去文华殿!
眼见申时行出面求情,何洛文从中作梗,有人挑头,殿内群臣立刻紧随其后,一扫方才的谨慎克制。
「陛下!臣以为申阁老切中要害,豺之辈,妄称北君南朝,何须问明缘由,合该直接雷霆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