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水匪(1/2)
残阳的余晖漫过湖州城南的青石板路,将鸿盈坊的匾额镀上一层暖金。坊口的粥棚支棱了三日,蒸腾的热气混着米香,在料峭的春风里飘出老远。排队领粥的多是逃荒的百姓,还有些被方腊乱军冲散的零散兵丁,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菜色,唯有棚子后头那面“乐善好施”的杏黄旗,在风里猎猎作响,透着几分安稳。
没人知道这鸿盈坊的东家是范正鸿,只晓得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个破败的绸缎庄,忽有一日便换了新主,此后逢着灾年或是战乱,粥棚便会支起来,施粥施药,分文不取。管事的是个姓陈的老者,眉眼和善,见了谁都客客气气,问起东家的底细,只笑说“是位在外经商的善人,不愿张扬”。
这日酉时刚过,排队的百姓渐渐散去,陈管事正指挥着伙计收拾碗筷,忽听得坊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伴着粗粝的呼喝,惊得几只啄食谷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一声暴喝划破暮色,只见十来条汉子簇拥着两辆板车,自街口疾驰而来,马蹄踏过青石板,溅起一地尘土。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面如锅底,颔下一部络腮胡,身披一件破旧的皂色战袍,腰间悬着一柄阔背刀,刀鞘上的铜环撞得叮当响。他身后跟着个瘦高汉子,三角眼,鹰钩鼻,手里攥着一杆长枪,枪尖上还凝着暗红的血渍。再往后,四个汉子抬着板车,脚步踉跄,脸上满是焦灼。
排队领粥的百姓吓得纷纷避让,几个腿脚慢的老弱,被马蹄擦着衣角,跌坐在地,惊惶不已。
陈管事心头一紧,连忙迎上前,拱手道:“诸位壮士息怒,此处是鸿盈坊的粥棚,专为救济……”
“救济个屁!”为首的大汉眼一瞪,阔背刀“呛啷”一声出鞘半截,寒光凛冽,“老子们是太湖水寨的弟兄,奉张寨主之命,来寻个落脚的地方!识相的,赶紧腾出两间干净屋子,再备些伤药和吃食,不然拆了你这破棚子!”
陈管事脸色一白,却依旧强作镇定:“壮士,棚后确有几间空屋,只是……”
话未说完,板车后头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辆板车上,各躺着一个重伤的汉子。左边那人面色惨白,左腿被粗布裹着,鲜血已浸透了布条,顺着车板往下滴;右边那人胸口缠着绷带,气息奄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正是太湖水匪的头目耿明初、耿明达兄弟。
“大哥!二哥!”
随着一声急切的呼喊,四个汉子快步从板车后绕出来。当先一人面如重枣,颔下一缕赤须,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正是人称“赤须龙”的费保;他身旁是个卷发横生的壮汉,虎目圆睁,手提一对八棱锤,是“卷毛虎”倪云;再往后,瘦脸削腮的狄成和身形瘦长、眼神阴鸷的卜青并肩而立,正是“瘦脸熊”与“太湖蛟”。
方才那为首的大汉,便是太湖水寨寨主张荣,而那瘦高的三角眼汉子,正是副寨主杨虎。
原来方腊起兵作乱,一路势如破竹,连克数州,太湖水寨本想趁乱劫掠些粮草,却不料撞上王寅?的精锐部队,一番厮杀下来,损兵折将,耿氏兄弟更是身受重伤。张荣带着残部一路奔逃,听闻湖州鸿盈坊乐善好施,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领着弟兄们来了。
张荣见陈管事迟疑,眉头一皱,正要发作,费保连忙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寨主,弟兄们都累了,耿家兄弟的伤也拖不起,先忍一忍。”
张荣冷哼一声,收了刀,却依旧满脸戾气:“快些!若伤药和吃食有半点差池,休怪老子刀下无情!”
陈管事不敢怠慢,连忙吩咐伙计:“快,把后堂的空屋打扫出来,再去取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厨房炖着的肉粥,也赶紧盛几碗来!”
伙计们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去了。张荣领着众人进了后堂,只见三间青砖瓦房,虽不奢华,却也干净整洁。他让费保几人将耿氏兄弟小心翼翼地抬到床上,又让弟兄们各自找地方坐下,自己则拄着阔背刀,立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不多时,伙计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粥进来,还有几包金疮药和一摞干净的布条。杨虎率先抓过一碗粥,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其余汉子也纷纷上前,片刻间便将几大盆粥吃了个精光。
费保拿着金疮药,走到耿明初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腿上的布条。只见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还隐隐透着一股脓血的腥臭。耿明初疼得浑身抽搐,额头上冷汗直流,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妈的,方腊这群狗娘养的!”费保看得目眦欲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若不是老子们寡不敌众,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倪云也红了眼,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二哥的伤也是这般,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废了!”
杨虎沉默着,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耿明达,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与耿氏兄弟自幼相识,一同在太湖上讨生活,如今兄弟二人落得这般下场,他心里如刀割一般。
就在此时,陈管事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寨主,这位是坊里的安郎中,医术高明,特地请他来给两位壮士看看伤。”
张荣抬眼打量了李郎中一番,见他须发皆白,面色慈和,便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安郎中走到床边,先给耿明初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口,眉头渐渐皱起:“壮士的腿伤甚重,箭簇的碎片还嵌在骨头上,需立刻清创取碎骨,再敷上金疮药,方能保命。只是……”
“只是什么?”张荣连忙追问。
“清创需用烈酒消毒,还要用尖刀割开皮肉,过程极为痛苦,壮士怕是难以承受。”李郎中叹了口气,“而且,失血过多,需得好生静养,还得用些补气血的药材,不然就算保住性命,这条腿也怕是……”
张荣的心沉了下去。他们一路奔逃,身上的盘缠早已耗尽,哪里还有钱买什么补气血的药材?
杨虎也看出了难处,转头看向陈管事,抱拳道:“老丈,我等兄弟落难至此,实在是囊中羞涩。这诊金和药费,能否容我等日后补上?”
陈管事闻言,连忙摆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善的笑意:“壮士说的哪里话,鸿盈坊施医施药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什么诊金药费。”他转头看向安郎中,沉声道,“安小子,烦请你尽全力医治两位壮士,所需药材,只管去坊里的药库支取,若有不够的,便去城里的药铺采买,账都记在鸿盈坊的名下。”
安郎中点了点头:“陈叔放心,小生定然尽力。”说罢,他便让伙计取来烈酒、尖刀和干净的布条,准备动手清创。
杨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对着陈管事深深一揖:“老丈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张荣也收起了脸上的戾气,抱拳道:“老丈高义,张某佩服。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陈管事微微一笑,扶起两人:“寨主不必如此。乱世之中,谁都有难处,互相帮衬,本就是应该的。”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见他们虽衣衫褴褛,面带疲色,却个个身形彪悍,眼神中透着一股悍勇之气,心中暗暗点头。
他早听说太湖水寨的这群汉子,皆是水上好手,纵横太湖,靠着一手精湛的水战功夫,连官府的水师都奈何他们不得。如今大夏虽兵强马壮,船坚炮利,可北方将士大多不习水性,水上作战本就是短板。他日若与宋开战,水师之争,必然是重中之重。这群太湖水寨的汉子,若是能为大夏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陈管事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着道:“诸位壮士一路奔波,定是累极了。这三间屋子,你们尽管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伙计。厨房那边,我也让人多备些肉食,给诸位补补身子。”
张荣正愁没个落脚的地方,闻言大喜:“多谢老丈!”
费保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陈管事言语温和,行事周到,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度,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虑。这鸿盈坊看似只是个寻常的善堂,可出手这般阔绰,行事这般沉稳,绝非普通商贾所能做到。他沉吟片刻,抱拳道:“老丈如此厚待,我等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知老丈可否告知,鸿盈坊的东家究竟是何人?我等也好记下这份恩情。”
陈管事哈哈一笑:“东家说了,施恩不图报,何必留名。诸位壮士只需安心养伤便是。”
费保见他不肯说,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的疑虑更甚。
此时,安郎中已经开始给耿明初清创。烈酒浇在伤口上,耿明初疼得浑身痉挛,额头上的冷汗滚滚而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没吭一声。张荣等人看得皆是心头一紧,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陈管事见状,让人端来一碗参汤,递到耿明初嘴边:“壮士,喝口参汤,提提神。”
耿明初艰难地睁开眼,看了陈管事一眼,接过参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几分。
安郎中手法娴熟,不多时便将嵌在骨头里的箭簇碎片取了出来,又敷上金疮药,仔细包扎好。接着,他又去给耿明达诊治。耿明达的伤势比耿明初还要重些,胸口的箭伤深可见肺,气息微弱,安郎中忙活了大半日,才堪堪稳住他的性命。
安郎中手法利落,不多时便将耿明达胸口的伤口重新清创包扎妥当。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又提笔写了一张药方,叮嘱伙计连夜去药铺抓药,这才松了口气。
屋内众人皆是屏息凝神,直到见耿明达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才露出几分释然。张荣走上前,望着安郎中那双稳如磐石的手,忽觉有些眼熟。他戎马半生,见过的郎中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能在这般简陋的条件下,将濒死的重伤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尤其是那清创时的手法,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门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取出碎骨箭簇,又能最大程度减少伤者痛苦,这般手段,绝非寻常乡野郎中所能拥有。
方才安郎中的手法,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神医之中排行第四安道全,他的手法f与安道全几乎如出一辙。
张荣越想越觉得蹊跷,翻身坐起,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庭院里月色如水,树影婆娑,守在厢房外的伙计早已昏昏欲睡。他猫着腰,绕过后院的柴房,径直朝着陈管事的住处走去。
陈管事的屋子还亮着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一道佝偻的身影。
张荣轻轻叩了叩门。
“谁?”屋内传来陈管事温和的声音。
“老丈,是我,张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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