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夜诊与潮信(2/2)

窗外,远处似乎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悠长而模糊,像是从海的那边传来。

海的那边……

……

大屿山,狗岭涌。

夜色已深,海潮声比白日更显清晰有力,

哗——哗——,如同巨兽沉睡时平稳而深沉的呼吸,一波一波,永不停歇。

寮屋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婉容坐在阿婆那张老旧却结实的竹编椅子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

她面前的小木桌上,摊开着笔记本和那支用了许久的钢笔。

下午张宗兴匆匆来去带来的紧绷感,已随着海风的吹拂和时间的流逝,沉淀为一种更凝重的决心。

她没有写新的文章,而是在整理之前的随笔。

阿婆早已睡下,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野寺樱在里间整理着简单的衣物,动作轻缓。

婉容的笔尖停在一段文字上:

“……见渔人夫妇,于礁石间采紫菜,浪打衣湿,寒风中犹劳作不辍。问之,答曰:‘海要食,人要食,无计可歇。’其言朴直,其态安然。乱世烽火,似与这海角一隅无干,然其求生之韧,与前线将士守土之坚,何尝不是同一种不肯熄灭的火焰?只是形态不同罢了。”

她反复看着“不肯熄灭的火焰”这几个字。

以前写时,更多是感慨与赞美。

如今再看,结合张宗兴白日所言,她忽然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他们的斗争,无论是张宗兴在暗处的周旋谋划,还是她在纸上的呐喊记录,其最终目的,不正是为了让千千万万如这对渔人夫妇一般的普通人,能够继续他们

“海要食,人要食”的平凡劳作吗?

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惊天动地的神话,而是守护这些卑微却坚韧的、具体的生活。

这念头让她心头温热,也让她感到了笔尖更沉的责任。

她的文章,不应只是飘在空中的呼喊,更应该去照亮这些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具体的苦难与希望。

如何照亮?

如何让文字真正与那些在泥泞中前行的人们的心跳共振?

她陷入沉思。或许,她需要改变一些写法,用更平实、更细节的笔触,去记录,去呈现,而不是一味地抒发与批判。

就像张宗兴他们的工作,更多是具体的、琐碎的、甚至枯燥的情报搜集与分析,而非总是惊心动魄的搏杀。

窗外,海潮声似乎更近了些。

她起身,轻轻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月光,海天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只有远处海面,因磷光微生物的聚集,偶尔泛起一片幽幽的、梦幻般的蓝绿色微光,随着波浪起伏明灭。

那是“海火”,阿婆说,是海里的“鬼灯”。

但在婉容此刻的眼中,那却像是无数蛰伏在深海的、无声的星火,在黑暗的怀抱里,兀自闪烁着它们的存在。

她想起张宗兴转述的,那个“老周”关于“微光”的比喻。

看着眼前这片幽蓝的“海火”,她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或许也像是这海中的磷光。每一分光都那么微弱,无法照亮整片海洋,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无边黑暗的一种无声抵抗。

当它们汇聚,当它们随着浪潮涌动,便能勾勒出海的轮廓,显示出生命的力量。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小野寺樱。“容姐姐,还不睡吗?海风凉。”

婉容回过头,微微一笑:“就睡了。樱子,你看那海上的光,像不像……”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此时,守夜的那位洪门年轻弟兄从礁石那边快步走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江姑娘!樱子小姐!”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海上有船!不止一艘!从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过来,没亮灯,但听声音……是马达船,速度很快!方向……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这边!”

婉容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诗情与哲思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

小野寺樱已迅速闪到她身前,手按在了腰间。

“看清楚了吗?距离多远?”婉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仍有些发紧。

“雾有点起来了,看不太清,但听声音,最多……最多半小时就能到湾口!”弟兄的额头渗出冷汗,

“兴爷交代过,这种情况……要立刻从后山小路撤离!东西别带了,快!”

撤离。又一次。从上海到香港,从半山到新界,再到这大屿山海隅。仿佛永远在被追逐,永远在寻找下一个可以短暂喘息、却又不知能维持多久的“安全”角落。

婉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决断。

她转身,迅速将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塞进随身的小布包,又拿起椅背上那件张宗兴留下的、略嫌宽大的深色外衣披上。

“樱子,扶阿婆起来,小声些,别吓着她。我们从后门走。”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镇定。

油灯被吹灭。寮屋陷入黑暗。

只有远处海面上,那几艘不祥的、没有灯光的船只,正划破幽暗的海水,朝着这片栖息着微光的寂静海湾,悄无声息地逼近。

潮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哗——哗——,仿佛亘古不变的叹息。

而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安宁的节奏,而是危险的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