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晨雾与暗桩(1/2)

摩星岭的清晨,是被海鸟的鸣叫和远处疏落的晨钟唤醒的。

婉容睁开眼睛时,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不是狗岭涌寮屋漏进的天光,不是岩洞石壁的粗粝,也不是上海法租界那间安全屋窗帘缝隙透进的市井微明。

这是一间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屋子,墙壁刷着半旧的米黄色,木地板擦得发亮,靠墙一张单人铁架床,窗边一张书桌,桌上居然还摆着一个粗陶瓶,里面插着几枝不知名的野花,沾着晨露。

她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张宗兴那件外衣叠得整齐,放在床尾。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深夜从岩洞转移,阿水带路,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近两个小时,最终抵达这处位于摩星岭西麓、隐藏在几株老榕树后的独立石屋。

石屋外表破败,像是废弃的护林人小屋,内里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司徒美堂的人早已在此等候,备好了热水、干净衣物和简单吃食。

“江姑娘安心住下,这里很安全。”那位负责接应的、自称“坚叔”的中年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

“屋后有水井,侧间有灶头。每日清早,会有人把新鲜食材放在后门石墩下,你们自取便是。”

“非必要,莫要外出。若有急事,窗台那盆仙人掌移开,下面有根绳子,连到山坡下一处隐秘铃铛,拉三短一长,自会有人来。”

说完这些,坚叔便带着阿水匆匆离去,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婉容坐起身,动作很轻。

隔壁传来阿婆均匀的鼾声——老人家经过连番折腾,终于能在真正的床上安睡。

小野寺樱睡在靠门处的一张行军床上,此刻也已经醒来,正悄无声息地整理被褥。

“容姐姐,你醒了。”樱子转过头,声音轻柔,“我去打水。”

“一起吧。”

两人推开后门,一个小小的院落映入眼帘。

院子被矮石墙围着,墙角生着青苔,一口老井,井绳磨得发亮。

院外便是山坡,树木蓊郁,向下能隐约看见海湾的一角,晨雾如轻纱般在水面浮动。

空气清冽得让人肺腑为之一净。

婉容深深吸气,那股属于海岛的、混合着植物与潮润水汽的味道,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打水,洗漱,生火熬粥。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白粥咕嘟冒着泡。

阿婆也起来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眯着眼看两个年轻女子忙碌,嘴里喃喃:

“呢个地方好,清静……”

清静,却也孤独。

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如同被放置在一座孤岛上。但婉容知道,这种“切断”正是保护。张宗兴在看不见的地方,正用他的方式,为她撑起这片暂时的宁静。

粥煮好了,就着司徒美堂的人留下的咸菜和榄角,三人默默吃着。

阳光渐渐爬上院墙,将榕树的影子拉长。

“容姐姐,”小野寺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你说……铁锤他们,现在怎么样?”

婉容舀粥的手顿了顿。她看向樱子,这个日本姑娘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赵铁锤的伤势,阿明的奔波,还有张宗兴肩上的千斤重担……所有这些,都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会没事的。”婉容放下碗,握住樱子的手。那双手因为连日操劳和紧张,有些冰凉。“宗兴他……一定会想到办法。”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笃定。

这种笃定并非盲目相信,而是基于这一路走来,她亲眼所见——那个男人在绝境中一次次开辟生路的能力,那种深谋远虑又敢行险着的胆魄。

樱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慢慢喝粥。

但婉容看见,她眼底那层阴霾,似乎淡了些许。

饭后,婉容回到屋里,在书桌前坐下。

桌上除了那瓶野花,还有几本旧书——都是些通俗小说和地理杂记,显然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她打开自己的布包,取出笔记本和钢笔。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纸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海鸟的鸣叫时远时近。

笔尖悬在纸面,她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

昨夜的惊险撤离?岩洞里的寒冷等待?还是此刻这片刻安宁带来的、几乎令人心酸的感激?

最终,她写下的是一个标题:《孤岛微光》。

然后是一段近乎白描的文字:

“晨起,井水沁凉。阿婆坐石凳上,看雾从海面升起。樱子熬粥,柴火声噼啪,像某种安心的节拍。”

“此处无名,地图不载,如被世界遗忘的一隅。然灶有火,井有水,墙头野花犹自开。乱世之中,此般寻常,已是奢侈。”

“想起昔年在宫中所见盆景,精巧绝伦,却终年不见天日,需人时时修剪浇灌,方保其形。而今所处,是真正的荒野一隅,无雕琢,无呵护,反觉生机勃勃。原来生命之力,本不在温室的妥帖,而在直面风雨的韧性。”

“昨夜奔逃时,心中唯有一念:不能停。”

“此刻安宁时,心中亦唯有一念:不能忘。不能忘为何奔逃,不能忘何人守护此安宁,不能忘这安宁之外,仍有无数人无井可取、无粥可温、无瓦遮头。”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望向窗外。

雾气正在散去,海湾的轮廓渐渐清晰,海面泛着细碎的银光。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该写什么——不是惊险的逃亡,不是慷慨的激昂,而是这些在巨大动荡中,依然顽强存在的、具体的、微小的生命痕迹。是阿婆石凳上的晨坐,是樱子熬粥的背影,是井水的凉,粥的暖,野花的无意绽放。

这些痕迹本身,就是对毁灭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抵抗。

笔尖重新落下,这一次,更加坚定。

几乎同一时刻,九龙“振华商行”的后堂里,气氛却与摩星岭的宁静截然不同。

张宗兴、苏婉清、阿明,以及刚刚赶到的杜月笙手下一位亲信——人称“祥叔”的老江湖,四人围着一张铺开的大号香港地图,低声商议。

地图上,几个地点被用红色铅笔圈出:

摩星岭西麓一处标记为“安全屋”;

九龙塘一片政府物业区标注为“可疑点”;油麻地果栏附近两个码头画了蓝圈;还有筲箕湾、铜锣湾、深水埗等地的几个联络点,标着不同的符号。

“兴爷,摩星岭那边,江姑娘她们已经安顿好。”阿明汇报道,

“坚叔亲自坐镇外围,安排了三个暗桩,分别控制上山的三条小径。食物和水每日定时补给,暂时没有暴露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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