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文书店(1/2)

次日清晨,桐山东街比租界一带冷清得多。店铺稀疏,行人寥落,空气里浮着旧纸张与油墨的气味,混杂着不远处煤厂飘来的细灰,落在肺里,有种说不出的涩。

“”就坐落在街角——两层老式木结构,门面狭窄,檐下垂着一幅靛蓝色暖帘。白漆写就的店名线条娟秀,却因岁月剥蚀略显模糊。橱窗里摆着几本日文旧书和浮世绘的复制品,玻璃蒙着一层薄灰,像是刻意不去擦亮。

陈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背着旧书包,在门前停了一瞬,深吸一口气,掀开暖帘走了进去。

风铃轻响。

店内光线昏暗,旧书特有的霉香与木料气味沉沉压在鼻端。书架挤得很满,中日文书籍混放,分类随意,像是不在意是否方便查找。

柜台后,一个穿着藕荷色和服的女人——沢井美空——正跪坐在榻垫上,用软布细细擦拭一本线装书的封皮。她约莫三十出头,发髻简单,脸庞温婉清秀,眼角已有极浅的纹路。

听到风铃声,她抬起头。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声音轻柔,带着刻意放缓的礼貌。

陈树心跳加快,强迫自己稳住,用略显生疏却还算清晰的日语回答:“我想买书。”

“请问,需要什么类型的书呢?”

她起身,和服下摆掠过木地板,几乎没有声响。

陈树依着父亲呓语里的关键词,慢慢说道:“《源氏物语》。想要……三个不同的版本。学校老师要做比较研究。”

老板娘擦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她抬眼打量陈树。少年神情紧张却刻意收敛,衣着朴素,目光干净,看起来确实像个用功的学生。但“三个不同版本”的要求,在她耳中像一颗落进静水的小石子。

“《源氏物语》啊……”她走向古典文学书架,指尖沿着书脊滑过,“我这里有几个版本。谷崎润一郎的现代译本,与谢野晶子的歌谣体译本,还有……昭和初期的学术校注本。您说的‘三个不同版本’,具体指哪一类呢?”

语气依旧温和,眼神却多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审视。

陈树掌心微汗:“老师……没说得太具体。只说差异越大越好。最好……有详细注解和背景考据。”

店内安静下来,只剩角落里旧钟缓慢的滴答声。

女子——沢井美空,缓缓转过身,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窗边,看似随意地调整百叶窗角度,让更多光线照进店内,也恰好能透过玻璃反光瞥见街面。

“三个不同版本啊……”声音依旧柔和,但陈树听出一丝极细微的紧绷,“这要求不常见。您老师……是桐山二中的老师吗?”

“不,是省立师范的教授,姓李。”陈树按父亲交代的备用身份回答。

沢井美空沉默几秒,走到柜台后取出记录本翻看,像在查找库存。

“李教授……”她轻声重复,抬起眼,目光穿过镜片,仔细地、一寸一寸打量陈树的脸。那目光不像审视顾客,更像在对照记忆中的某张面孔。

陈树忽然想起父亲书桌抽屉最深处那张泛黄老照片:年轻时的父亲和几个朋友,背景似乎就是一家书店。其中一个人……

“你父亲,”沢井美空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左眉梢是不是有一道很浅的疤?小时候爬树摔的?”

陈树浑身一震——父亲左眉梢确实有一道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浅疤。他看着沢井美空,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沢井美空眼中那潭平静的水终于荡开波澜——混杂着惊讶、担忧和如释重负。她迅速合上记录本,走到书店深处堆满旧杂志的角落,从最底层抽出一个用深蓝色包袱皮包裹的方正物品。

“版本比较,是很有意义的学问。”她一边解开包袱,一边用正常音量说着,“尤其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版本或许会揭示不同的‘真实’。”

包袱里是三册深蓝色布面封皮、烫金字迹已显黯淡的《源氏物语》。沢井美空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最上面一册的封底内侧——那里用几乎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隐蔽的五瓣樱花标记,花心处是一个微小的、变体的“密”字。

陈树的呼吸窒了一瞬。

“就是这套了。”沢井美空将书推到他面前,“昭和初年的学术校注本,注解详尽,应该符合李教授的要求。”

陈树付了钱,价格不低,但他毫不犹豫。他把书装进书包,正要离开——

“书很珍贵。”老板娘忽然又低声补了一句,几乎像耳语,“请妥善保管。尤其是里面的‘注解’,或许能解答一些当下的……疑难。”

她停顿一瞬,目光轻轻掠过陈树紧绷的神情。

“另外,如果您,或者您的‘老师’,还需要其他参考资料——比如某些‘特殊物品’的流通渠道……可以去租界的‘济世药行’,找方掌柜。提一句‘三月樱’,他就明白了。”

陈树猛地抬头。

老板娘却已经低下头,继续擦拭那本仿佛永远擦不完的线装书。

就在陈树准备转身离开时,沢井美空忽然用极低、却清晰得可怕的声音说:

“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

陈树猛地顿住脚步。

“他现在情况很糟,急需药。”沢井美空语速快而平稳,目光却看向门口,仿佛在警惕什么,“不只是他。山里,有十七个同志,枪伤感染,高烧不退。再没有有效的消炎药,他们……撑不过这个星期。”

陈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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