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文书店(2/2)

“什么药?”他哑声问。

“福西林,进口的。”沢井美空报出药名,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整个桐山,能稳定搞到这种药的渠道不多。近期会有一批货进来,数量不算少,但盯着的人更多。医院、黑市商人、甚至……某些打着旗号却只顾捞钱的败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陈树的脸,眼神里有种近乎残酷的坦率:

“组织上经费有限,不可能按黑市价买下全部。任务交给你父亲——现在交给你——是想办法‘截下’一部分。购买、交换、或者其他手段。总之,药必须送到山里。交货地点和联络方式,在书里。”

她将最后一册书的书角轻轻按了按,暗示夹层所在。

“另外,”她补充道,声音更低了,“租界‘济世药行’的方掌柜,是可以接触的线人。暗号‘三月樱’。但他也只是中间环节,未必知道货源的具体来路和所有买家。你要小心。”

陈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击着耳膜。父亲昏迷前破碎的呓语、绢纸上的密令、眼前这位日本女人平静却沉重的嘱托……所有线索拧成一股冰冷而坚固的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沢井美空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长辈的柔和,但那柔和转瞬即逝,重新被坚冰覆盖。

“快走吧。”她说,“从后门。前面……不太干净。”

陈树点点头,抱起书包,跟着她穿过狭窄的、堆满纸箱的通道,来到书店后门。沢井美空小心地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窥视片刻,才侧身让他出去。

“保重。”她最后说了一句,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暖帘落下,隔绝了昏暗的书店,也隔绝了那个神情温婉却深不可测的日本女人。

与此同时,对面茶楼二楼的雅间里。

乔伊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壶已经凉透的龙井。她手里拿着一个黄铜单筒望远镜——王昭从租界洋行淘换来给她防身用的——镜筒对准的门口和侧面巷道。

她看到了陈树进去,也看到了那个温婉的日本女人。

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书店周围那些看似寻常的“闲人”身上:蹲在巷口抽烟的黄包车夫,蹲了快一个时辰没拉一趟客;斜对面杂货铺里一直低头擦柜台却不时抬眼瞟向书店的伙计;还有两个穿着普通布衫、在书店斜对角的电线杆下下象棋的中年男人,棋下得心不在焉,注意力明显在别处。

便衣。

乔伊几乎能肯定。而且从他们的举止和偶尔交换眼神的细微动作看,是日本人训练出来的特务,不是本地伪警。

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监视似乎很“外行”。视线主要落在书店正门和主要街面,对后巷的注意力明显不足。而且,他们似乎并没有特别针对那个日本女人——沢井美空,更像是……在监控这家书店可能接触的“特定类型的顾客”?

乔伊放下望远镜,眉头微蹙。这不合常理。如果日本人知道沢井美空的真实身份,监视应该更严密、更隐蔽,甚至早就该动手抓人了。现在这种程度的监视,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或者“外围布控”。

要么,日本人还不知道沢井美空的底细。

要么,他们是在放长线,钓更大的鱼。

无论是哪种,陈树刚才的进入,都可能已经引起了注意。

乔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追随着从书店后巷匆匆走出的陈树。他低着头,脚步很快,但还算镇定。看起来,接头应该成功了。

她正准备起身结账下楼与陈树会合,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街道另一头快步走来。

刘小利。

他看起来有点匆忙,额头上带着汗,衣服下摆沾着些泥点和……像是干涸的血迹?乔伊的心提了起来。

刘小利显然也看到了刚从后巷拐出来的陈树,他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乔伊不再犹豫,迅速放下茶钱,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下楼。

陈树回到房间,乔伊低声问:“拿到了?”

陈树点头,把书包放到桌上,取出那三册书。他按着记忆摸索封底内侧,指尖触到一处极细微的隆起。

小刀轻轻挑开布面边缘。

里面不是硬纸板,而是一层薄得近乎不存在的夹层。

夹层中,藏着一卷几近透明的绢纸。

油灯下,密密麻麻的细字与简图浮现:

第一部分:基于《源氏物语》页码与行列的书籍密码说明。

第二部分:数段尚未破译的日军电文标注,涉及“桐山矿区特殊物资转移”与“人体实验样本输送”。

第三部分,用红笔圈出:福西林三十支,伤员十七人,感染恶化;交货点:城西土地庙残碑下;联络人:老方;时限:五日;最后一行小字:“近日租界黑市有同批次福西林流通,源头或与洪门有关。可尝试通过‘济世药行’方掌柜接触。暗号:三月樱。”

情报与药品,地下党的急需,与父亲呓语中的碎片,在摇曳的灯影中,彻底咬合。

窗外暮色渐沉,五日倒计时,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