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集:传统工艺传承与创新(2/2)
下午五点,所有家具安装完毕。秦建国带着匠人们做最后检查:每一处接缝,每一个雕花,每一片漆面。确认无误后,他请周振邦和赵启明前来验收。
两人走进套房时,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书房里,紫檀画案静默如山,晨昏的光影计划让它每个时辰都有不同的表情。客厅中,四把圈椅如四位君子,各自风骨又相得益彰。多宝阁挺拔而立,三十六个格位等待承载文化的重量。屏风静立一隅,开合之间,两个世界。
周振邦在每件家具前驻足良久。他坐了每一把椅子,摸了画案的每一处雕花,站在不同角度观看屏风。最后,他走到窗前,看着长安街的车流,背对着众人。
良久,他说:“秦师傅,你们不是做了四件家具,是带来了四个灵魂。”
赵启明则更实际些:“养护方面……”
秦建国递上厚厚的养护手册,又现场演示了日常清洁和定期养护的方法。“最重要的是理解这些家具是活的,会呼吸,会变化。不要怕使用,使用是最好的养护。但要避免极端环境——太干太湿,暴晒久阴,都是大忌。”
离开饭店时,已是华灯初上。长安街两侧的槐树在秋风中落叶纷飞,金色的叶子在车灯照耀下如蝶飞舞。
马老坐在回程车里,一直望着窗外。快到小院时,他忽然说:“建国,我可能……等不到下一件大活儿了。”
秦建国心头一紧:“您别这么说,您身体硬朗着呢。”
老人笑了笑,皱纹如菊:“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郑老走了,我也快了。但我高兴,真的高兴。咱们的手艺,进了北京饭店,以后就是能传世的东西了。”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有光:“我这一辈子,雕过上千件东西,大部分都散了,毁了,不知所终。但这几件,能留下来,能被人当宝贝,值了。”
回到小院,匠们都累得说不出话,但眼睛都是亮的。王娟做了热汤面,大家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没有人庆功,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任务完成后的平静与释然。
第二天,苏文月如约而至。她带来了专业的摄影团队和记录设备,开始系统的工艺记录。每一位匠人都被采访,每一道工序都被详细询问。马老虽然疲惫,但讲起雕花来神采奕奕,从工具的选择到下刀的角度,从纹样的考据到意境的营造,滔滔不绝。
最让苏文月惊喜的是秦建国保留的完整工艺档案——从最初的设计草图,到每一次修改记录,到每一批木料的检测报告,到每一道工序的工时记录,全都保存完好。
“这是珍贵的档案。”苏文月感慨,“很多传统工艺失传,不是因为手艺多难,而是因为没有系统的记录。后人想学,只能靠口传心授,一旦传承中断,就再也接不上了。”
记录工作进行了一周。最后一天,苏文月提出一个请求:“秦师傅,故宫正在筹备‘传统工艺复兴’专题展,能否借展那扇屏风?三个月展期,我们会提供最专业的保护和保险。”
秦建国有些犹豫:“屏风刚安装,又要拆下来……”
“不拆原物。”苏文月解释,“我们想请北木工艺坊复制一扇小型屏风,三分之一尺寸,展示工艺过程。原物不动,复制品参展。”
这个提议打动了秦建国。复制的过程本身就是传承,还能让更多人了解传统工艺。
他答应了,但提出条件:“复制工作由李刚主持,马老和我指导。这是下一代的练习,也是考验。”
消息传开,李刚既兴奋又紧张。他第一次主持项目,而且是给故宫做展品。
秦建国把郑老的漆刷交给他:“郑老临终前说‘传下去’。现在,传给你了。”
李刚双手接过,感觉那三把刷子重若千钧。
复制工作从十一月开始。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但这次的气氛不同——少了赶工的紧迫,多了教学的从容。马老坐在工作台边,看着李刚选料、开料,时不时指点一二。
“金丝楠木料要选纹路顺的,但也不能太顺,有点波澜才好看。”
“开料时注意避开节疤,但要是避不开,就想办法把节疤变成特色。你看这块料,这里的疤像不像一只小雀?雕的时候稍微改改,就是‘喜上眉梢’。”
李刚学得认真,也常常提出自己的想法。在雕刻云纹时,他没有完全照搬原样,而是在传统云纹中加入了些许现代抽象元素,让云更灵动,更富有律动感。
马老看了,没说话,拿起刻刀在另一块料上雕。雕完对比,老人的云纹厚重沉稳,李刚的云纹轻盈飞扬。
“都好。”老人最终说,“我的云是唐宋的云,你的云是今天的云。云还是云,但看云的人不一样了。”
漆艺部分最困难。李刚虽然跟着郑老学过基础,但独立完成二十一遍漆还是第一次。他严格按照笔记操作,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上到第七遍时,漆面出现了细微的橘皮纹——这是漆液调配或刷涂手法不当造成的。
李刚急得满头汗,秦建国来看后却说:“别急,这是好事。”
“好事?”
“郑老第一次独立上漆时,也出过橘皮纹,比你这严重得多。”秦建国回忆,“他师父说,橘皮纹是漆在说话,告诉你它哪里不舒服。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掩盖,是听懂它在说什么。”
李刚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橘皮纹的分布规律,又反复试验漆液的配比和刷涂手法。三天后,他找到了问题——漆液过滤不够细腻,刷涂时室内温度有波动。调整后,第八遍漆完美无瑕。
这个过程被苏文月的团队完整记录。她说:“这才是真正的传承——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在理解基础上的创新,在挫折中的成长。”
十二月初,北京下了第一场雪。小院里银装素裹,工棚里暖意融融。复制屏风完成到第十八遍漆,已经初具神韵。
这天,小院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由一位中年人推着。老人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一进工棚就直直看向那扇复制屏风。
推轮椅的中年人介绍:“这位是陈继先先生,故宫的老专家,专攻明清家具。”
秦建国肃然起敬——陈继先的名字,在传统家具圈如雷贯耳。老人今年九十有三,是少数几位见过故宫原始收藏、又参与过建国后第一次大规模修复的泰斗。
陈老示意轮椅推到屏风前,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摸漆面。那手虽然苍老,但触摸的动作专业而轻柔——不是整个手掌贴上去,是指尖的细微感知。
“西山的手法……”老人喃喃,又摇头,“不全是,有新东西。”
他抬头看李刚:“孩子,你师父是谁?”
李刚恭敬回答:“郑西山老师傅教过我漆艺,但他已经过世了。现在是我师父秦建国和各位老师傅在指导我。”
陈老的目光转向秦建国,又转向马老,忽然笑了:“马德昌,你还活着啊。”
马老浑身一震,仔细看轮椅上的老人,忽然瞪大眼睛:“陈……陈老师?您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五九年故宫雕花板修复,那个偷偷学龙纹雕法的小伙子,不就是你吗?”陈老笑道,“那时候你二十出头,现在也成老头子了。”
故人重逢,两人都激动不已。陈老讲起往事,马老补充细节,那段半个多世纪前的岁月仿佛重现在眼前。原来,马老年轻时曾在故宫短暂学习,陈老就是当时的指导老师之一。
“可惜啊,那时候学得不系统,运动一来,全断了。”马老感慨。
陈老却看着眼前的屏风:“断了吗?我看没断。你这雕花的手艺,比你年轻时更稳了,更活了。这孩子的漆艺,有西山的魂,又有新意。这哪里断了,这是续上了,还续得更好了。”
老人让中年人从包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这是我这些年的心得,关于传统家具的养护、修复、鉴赏。本来想带进棺材的,今天看来,该交给该交的人。”
秦建国郑重接过,翻开一看,里面是工整的小楷,配着精细的手绘图,从木材鉴别到榫卯结构,从漆艺秘方到纹样考据,无所不包。
“陈老,这太珍贵了……”秦建国手都有些抖。
“放在我那儿才是浪费。”陈老摆摆手,“你们在用,在传,在发扬。交给你们,这些字才活过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对李刚说:“孩子,好好干。你们这一代,比我们幸运,比我们责任大。老东西不能只放在博物馆,还得活在生活里,活在新房子里。你们做的工作,就是让老东西活出新生命。”
老人离开后,小院久久沉默。马老擦着眼睛,喃喃道:“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陈老师……”
秦建国翻着那本笔记,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不只是一本书,是一代人的嘱托,是一个世纪的坚守。
十二月中旬,复制屏风完成。虽然只有原物三分之一大小,但工艺一丝不苟,神韵俱全。苏文月来接展品时,惊叹不已:“这已经不仅仅是复制品,而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
故宫的展览定在元旦开幕。北木工艺坊接到正式邀请,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开幕式。
与此同时,北京饭店总统套房正式对外开放。第一组入住的是法国奢侈品集团的总裁一家。管家部反馈,那位总裁夫人对家具爱不释手,特别询问能否购买同款。
周振邦给秦建国打电话,半开玩笑:“秦师傅,你们这下可出名了。已经有三拨客人问家具的事,其中一位中东王室成员说,愿意出三倍价格订制全套。”
秦建国却很清醒:“周总,我们做不了批量生产。每一件都是孤品,都需要时间和心血。”
“我明白。”周振邦说,“所以我想了个折中方案——北京饭店想和北木工艺坊建立长期合作。不需要批量生产,只需要每年为饭店做一两件精品,用于重要套房的升级或贵宾赠礼。你们可以慢慢做,我们可以等。”
这是一个有远见的提议。秦建国答应考虑。
新年将至,小院开始准备过年。这是北木工艺坊成立后第一个春节,也是收获满满的一年。
腊月二十三,小年。秦建国让王娟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马老的儿子也从天津赶来了,李刚的父母从老家过来,小院从没这么热闹过。
饭前,秦建国领着大家做了个简单的仪式。他在工棚里设了香案,正中供着郑老的漆刷,左侧是陈老赠的笔记,右侧是北木这一年的作品照片。
三炷香点燃,香烟袅袅。
秦建国举杯:“第一杯,敬郑老,敬所有传艺的先人。”
众人举杯,酒洒在地上。
“第二杯,敬在座的每一位。没有大家的同心协力,没有今天的北木。”
“第三杯,”秦建国看向李刚和几个年轻匠人,“敬未来。手艺要传下去,日子要过下去,咱们的好东西,要让更多人看见、用到、爱上。”
三杯过后,宴席开始。马老难得高兴,喝了几杯酒,话也多起来。他拉着儿子的手:“你爹我这辈子,没给你留多少钱,但留了手艺,留了名声。以后说起来,你爹是给北京饭店总统套房做家具的人,不丢人。”
儿子红着眼眶:“爸,您别说这些……”
“得说,再不说没机会说了。”马老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套刻刀,用旧了,但保养得很好,“这套刀,跟了我五十年。今天,传给李刚。”
李刚慌忙站起:“马老,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叫你收就收!”老人眼睛一瞪,“我的手法你都学了,我的刀你不接,谁接?难道让我带进棺材?”
李刚看向秦建国,秦建国点头:“收下吧。这是传承。”
李刚双手接过,感觉那刀柄上还留着老人的体温,有着五十年的岁月包浆。
宴席热闹到深夜。送走家属后,匠人们聚在工棚里守岁。炭盆烧得旺旺的,茶在炉上咕嘟着。
秦建国拿出一个红封,给每个人发年终奖。数额不大,但心意厚重。
“明年,”他说,“咱们不光要接饭店的活儿,还要做两件事。第一,开个传习班,收几个真心想学的年轻人,不收费,但得吃苦。第二,做一批小件——文房用具,茶器,首饰盒,让传统工艺走进日常生活。”
马老第一个赞成:“早该这样!老做大家伙,普通人用不起。做些小东西,几百块、几千块,喜欢的人都能买。买回去天天用,天天看,这才是真传承。”
宋志学算账:“如果做小件,咱们得调整工价,不然不划算。”
“不图赚钱,图传艺。”秦建国说,“小件可以作为练习,让李刚他们带徒弟。材料用普通红木,工艺不马虎,价格就下来了。”
新年的钟声在电视里响起。窗外,北京城烟花绽放,照亮夜空。
工棚里,匠人们互道新年好。马老握着李刚的手:“孩子,明年看你的了。”
李刚重重点头。
秦建国走到窗前,看着漫天烟花。这一年,从春到冬,从槐花开到雪花飘,从无人问津到声名鹊起。手艺活了,人活了,那些深藏在木头里的百年故事,终于被这个时代听见。
手机震动,是周振邦发来的短信:“秦师傅,新年好。总统套房收到第一封客人亲笔感谢信,特别提到家具。随信附上。”
秦建国点开照片。信是法文,附了中文翻译。那位法国总裁夫人写道:“……从未想过,木头可以有如此温暖的生命力。坐在那把椅子上,仿佛能听见树木生长的声音,能触摸到时间的质感。谢谢你们,让我在北京的冬天,感受到如此深沉的美。”
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另,我的女儿问,能否在她巴黎的公寓订制一把小圈椅?她说,想带着一片中国森林回家。”
秦建国笑了。他回复:“新年好。告诉那位小姐,当然可以。而且,那把椅子上会雕一朵小小的槐花——五月的北京,槐花开时,我们开始了这段旅程。”
窗外,雪又下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京城。
工棚里,炉火正旺。木料的香气、漆的香气、茶的香气,混在一起,是手艺的味道,是时光的味道,是传承的味道。
新的一年,开始了。而木头要讲述的故事,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