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集:归来的槐香(2/2)

美院学生们带来了新鲜的视角。他们关注造型、比例、空间关系,这些恰恰是传统匠人容易忽略的。一次讨论中,一个学生问:“为什么中式家具的腿部常有收分?”

秦建国一愣。他从小跟着师父学,知道要这么做,却很少想为什么。

“为了视觉稳定,”陈默代为回答,“上细下粗,像树生长,接地生根。这是几千年总结出的美学规律。”

学生继续追问:“那在现代空间中,这种规律还能适用吗?如果放在极简主义的房间里,会不会显得突兀?”

这个问题引发了热烈讨论。最后大家达成共识:传统不是照搬,而是理解其精髓,再创造性地转化。

十一月初,七个模块的制作接近尾声。这一天,小院来了位不速之客——天津家具厂的马建华。

他是带着问题来的。原来,德国那批模块化书架的订单虽然完成了,但客户提出了新要求:希望开发一个更廉价的版本,面向大众市场。

“我们试了用刨花板贴皮,成本是下来了,但质感差太多。”马建华愁眉苦脸,“实木的又太贵。秦师傅,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秦建国想了想,叫来李刚:“你陪建华去趟库房。”

在库房里,李刚指着那些下脚料——弯曲的、有节疤的、尺寸不够的。“这些料,正规家具厂看不上,但都是好木头。如果设计得当,化‘缺陷’为特色,能不能用?”

马建华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不追求完美,反而突出木头的天然特征?”

“对。”李刚说,“就像日本的金缮,修补的痕迹成为美的一部分。我们可以设计一套家具,专门利用这些非常规木料。节疤成为装饰,纹理成为焦点,甚至不同木料的混搭,也能产生特别的效果。”

这个想法让马建华兴奋不已。他在小院住了两天,和李刚一起画草图、做小样。最后确定了一个“自然系列”——书架、边几、置物架,每一件都最大化保留木料的原始特征。

“但这样对设计的要求更高,”李刚说,“不是随便拼凑,而是要读懂每块木料的语言。”

“我明白。”马建华郑重地说,“李刚,要不你来我们厂当技术顾问?不用常驻,每月去几天就行。工资……”

李刚摇头:“马哥,我不是为了钱。如果这事能成,让更多人用上好家具,我愿意帮忙。但有个条件——工艺必须扎实,不能糊弄。”

“那当然!”马建华拍胸脯保证。

这件事给了秦建国新的启发。晚上,他对李刚说:“你想过没有,传统工艺的出路,也许不在高端订制,而在中间地带——比工业化产品更有温度,比古董家具更贴近生活。”

李刚点头:“师父,我正想和您商量。美院那边有几个学生,对传统工艺很感兴趣,但觉得离现实太远。我在想,能不能成立一个小团队,专门做现代中式家具的设计研发?”

“你有人选了?”

“陈默和晓雯可以负责设计,大勇和小川负责打样,秀芬姐把关工艺。”李刚说,“我做协调。先从简单的做起——椅子、桌子、柜子,用传统工艺,但造型现代,价格适中。”

秦建国沉默良久,最后说:“可以试试。但记住,不管造型怎么变,魂不能丢。”

十一月底,法国订单的七个模块全部完成。组装那天,小院再次挤满了人。这次不仅有北木自己人、美院师生,还有文化部梁处长、北京饭店周振邦,以及几个闻讯而来的记者。

七个模块摆放在工棚中央。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沉稳,有的灵动,有的简约,有的精巧。单独看,每一件都是完整的家具。

李刚指挥着学员们开始组装。顺序是预先设计好的:先中心模块落地,然后是四个边角模块依次对接,最后是两个过渡模块。

榫卯咬合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安静的工棚里回荡。每对接一个模块,结构就更加稳固一分。当最后一个模块就位时,七个独立的家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云座。

弧形桌面缓缓落下。那是用老榆木拼接而成的大板,边缘保留了自然形态,像一条蜿蜒的河岸。当桌面与云座结合,发出低沉而坚实的“叩”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它太美了。既现代又古典,既轻盈又稳重。阳光从工棚的天窗洒下,在木头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手工修整的痕迹,在光线下仿佛有了生命。

周振邦第一个鼓掌。接着掌声如潮水般响起。记者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梁处长走到秦建国身边,低声说:“秦师傅,部里决定,明年春天在欧洲的展览,就以这件作品为核心展品。它代表了中国传统工艺的现代转化。”

秦建国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李刚身上。年轻人正俯身检查每个连接点,神情专注。几个学员围在他身边,等待下一步指令。

那一刻,秦建国清楚地看到,传承已经发生了。不是手把手的传授,而是精神的接续。这一代人,将带着传统走向更远的地方。

组装完成后,作品被仔细拆解,打包进特制的木箱。每个模块一个箱子,总共七个。箱子里垫着防震材料,空隙处塞满刨花——这些刨花也是老榆木的,带着同样的香气。

发货前夜,秦建国独自在工棚里坐了很久。他抚摸那些空荡荡的工作台,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木料堆在墙角,空气里还残留着木香。

马老推着轮椅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酒杯和一壶温好的黄酒。

“舍不得?”老人问。

秦建国接过酒杯:“有一点。像是送女儿出嫁。”

“该高兴。”马老和他碰杯,“手艺走出去,才能活下来。咱们这代人,守住了根。他们这代人,要让树开花结果。”

“您说得对。”

两人默默喝了几杯。马老忽然说:“建国,我想把家里那套图谱捐给北木。”

秦建国一惊:“那怎么行!那是您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要传下去才有价值。”马老平静地说,“我儿子不干这行,孙子更不可能。放在我家里,最后也就是落灰。交给你们,能让学生们学习,能用在创作里,这才是它该去的地方。”

秦建国眼眶发热:“马老……”

“别说客套话。”老人摆摆手,“我还有个想法。咱们是不是该办个正式的拜师仪式?不是封建那一套,是个郑重其事的承诺——师父承诺倾囊相授,徒弟承诺认真传承。”

这个想法在秦建国心中激起了涟漪。是啊,时代变了,但有些仪式不能丢。那不是形式,是承诺的见证。

三天后,七个木箱装上卡车,运往天津港。从那里,它们将乘船穿越半个地球,抵达法国勒阿弗尔港,再转运巴黎。

送走货物那天,小院突然安静下来。持续数月的忙碌告一段落,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

秦建国召集所有人开会:“法国订单完成了,但咱们的路才刚开始。接下来几件事:第一,筹备欧洲展览;第二,和美院深化合作;第三,启动现代中式家具的研发;第四,”他顿了顿,“准备拜师仪式。”

听到“拜师仪式”四个字,年轻人们都抬起头。

“这不是封建礼教,”秦建国解释,“而是一个承诺。我承诺把我所会的都教给你们,你们承诺认真学习、诚实做事、把手艺传下去。愿意的,留下来。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没有一个人离开。

仪式定在腊月初八。那天是传统的腊八节,也是释迦牟尼成道日,民间有喝腊八粥的习俗。秦建国觉得这个日子好——寓意着修行与收获。

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工棚中央摆上了香案,供奉着鲁班像——不是迷信,而是对行业先辈的敬重。香案两侧,悬挂着北木的几件代表作品照片。

观礼的人不少:文化部梁处长、美院吴教授、周振邦、马老父子,还有几位工艺美术界的老前辈。马建华特地从天津赶来,还带来了“自然系列”的第一件成品——一个用槐木下脚料做的书架,节疤成了天然装饰。

上午九点,仪式开始。秦建国先给鲁班像敬香,然后转身面对五个学员。

没有繁文缛节,只有简单的对话。

秦建国问:“李刚,你愿意拜我为师,学习传统木工技艺,并承诺诚实做事、认真传承吗?”

李刚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杯茶:“弟子愿意。”

秦建国接过茶,饮一口:“我承诺倾我所知,尽我所能,教你手艺,也教你做人。”

接着是陈默、周晓雯、赵大勇、王小川。林秀芬作为助教,也行了半礼。

礼成后,秦建国送给每个弟子一套工具——不是新的,是他用过的旧工具。每件工具都磨得发亮,木柄被手汗浸润得温润如玉。

“工具是匠人的延伸,”他说,“这些工具跟了我几十年,今天传给们。希望你们用得称手,也希望你们能悟到——手艺不是手上的活,是心里的活。”

弟子们郑重接过。王小川抚摸着刨子上深深的指印,忽然哭了:“师父,我一定好好学,不让您失望。”

秦建国拍拍他的肩:“记住你今天的话。”

仪式结束后,大家喝腊八粥。王娟熬了一大锅,材料丰富:大米、小米、红豆、红枣、莲子、桂圆……热气腾腾,香甜软糯。

马老喝着粥,对秦建国说:“今天这仪式,让我想起了我拜师那年。也是腊八,也是这么冷。师父给了我一把凿子,说‘工具就是饭碗,要端稳’。这一端,就是一辈子。”

秦建国感慨:“是啊,一辈子。”

但这一辈子,和上一辈子已经不同。他们这一代,守住了手艺;下一代,将让手艺生根发芽,开出新花。

腊月二十三,小年。法国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七个模块顺利抵达巴黎,克莱尔亲自监督组装。她寄来了一组照片:在玛黑区老公寓的落地窗前,那件作品静静矗立。晨光中,老榆木泛着琥珀色的光,云座的影子投在橡木地板上,像一幅水墨画。

随照片还有一封信:“它不属于巴黎,也不属于中国,它属于时间。感谢你们创造了超越时空的美。”

秦建国把照片贴在工棚的墙上。每天干活累了,抬头看看,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春节前,北木收到了欧洲展览的正式邀请函。展览将于明年五月在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开幕,展期三个月,随后巡回至柏林和伦敦。北木将提供十件展品,其中就包括法国订单的那件作品。

“要取个名字。”李刚说,“展览目录需要作品名。”

大家讨论了很久。最后秦建国说:“叫‘槐荫’吧。”

“槐荫?”

“槐树荫下,咱们这个小院。”秦建国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还是那棵树,但每年开不一样的花,结不一样的果。手艺也是这样——根扎在传统里,但每一代人都开出自己的花。”

这个名字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除夕夜,小院前所未有的热闹。不仅北木的所有人,马老父子、周振邦、吴教授和几个美院学生都来了。王娟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才坐下。

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但没人认真看。大家喝酒、聊天、说笑。王小川学会了划拳,和赵大勇较上了劲。陈默和周晓雯在讨论明年的设计计划。林秀芬的女儿也来了,是个文静的大学生,安静地听大人们说话。

秦建国喝得微醺,走到院子里。槐树光秃秃的枝丫指向夜空,几颗星星在寒风中闪烁。

李刚跟了出来,给他披上外套。

“师父,冷。”

“不冷。”秦建国说,“心里热乎。”

师徒俩并肩站着。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1994年就要过去了。

“李刚,你说手艺能传多少代?”

李刚想了想:“只要有人用心学,就能一直传下去。”

“是啊,”秦建国望着星空,“咱们这棵树,终于要开枝散叶了。”

正月初一,秦建国起了个大早。按照老规矩,他给每个徒弟准备了红包。不多,每人八十八元,取“发发”的谐音。

“今年,”他对聚在一起的徒弟们说,“咱们要干几件大事。欧洲展览、美院合作、新系列研发,还有……”他顿了顿,“我打算正式申请,把北木注册为‘传统工艺传习所’。不光是木工,将来还要请其他门类的老匠人来教学。”

这个想法他已经酝酿了很久。传统工艺是一个整体,木工、漆艺、雕刻、金工……互相依存。如果只守着一门,就像独木不成林。

“师父,”陈默举手,“我认识一个做漆器的老师傅,退休在家。要不要请他来?”

“好。”秦建国点头,“你去联系。”

周晓雯说:“我姥姥会刺绣,苏绣。”

“也请。”

赵大勇挠挠头:“我老家有个打铁的,会做传统工具。”

“都请。”秦建国笑了,“咱们这个小院,要成为百花园。”

春天来的时候,小院真的开始变化。工棚扩建了,多了漆艺工作间和金属工艺角。陈默请来的漆器师傅姓金,六十五岁,沉默寡言,但手极稳。周晓雯的姥姥苏奶奶七十三了,眼睛依然明亮,绣花不用老花镜。

最让秦建国惊喜的是赵大勇请来的铁匠——竟然是女的,四十多岁,叫刘铁梅。她父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匠,没有儿子,就把手艺传给了女儿。

“女人不能打铁?”刘铁梅声音洪亮,“我打的锄头,比男人的还耐用!”

她来的第一天,就修好了几件磨损严重的工具。第二天,开始教大家锻打的基本功。“好手艺要有好工具,”她说,“会做工具,才算真匠人。”

小院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有活力。不同门类的匠人在一起,互相启发。金师傅看了木工榫卯,说:“这和漆器的‘夹纻’工艺有相通之处。”刘铁梅看到刺绣,说:“铁画银钩,和绣花的走线一个理。”

秦建国每天看着这些,心里满满的。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手艺啊,一个人守是守不住的。要像种树,多种几棵,成林了,就不怕风雨了。”

如今,这片林终于开始成材。

四月底,欧洲展览的展品准备就绪。除了“槐荫”,还有九件新作:两把椅子、一张画案、一组屏风、一个多宝阁、一套文房用具、一件花器、一对宫灯,以及刘铁梅制作的几件传统工具。

装箱前,秦建国带着徒弟们给每件作品系上红绸。那是老规矩——远行的器物,要系红祈福。

“师父,”王小川问,“它们还会回来吗?”

“有的会,有的不会。”秦建国说,“走出去的,就不光是咱们的东西了。它们会带着中国手艺的故事,走进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记忆。这也是传承的一种。”

五月初,展品启运。同一天,秦建国收到了法国那边寄来的展览画册样稿。封面就是“槐荫”在巴黎公寓的照片,标题是:《呼吸的木头——中国传统工艺的现代重生》。

翻看画册,秦建国看到了熟悉的工艺介绍,也看到了新鲜的观点。策展人写道:“这些作品告诉我们,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着的、呼吸的、能与人对话的生命体。”

那天晚上,秦建国梦见了师父。老人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刨木头。刨花卷出来,像浪花。

“师父。”秦建国在梦中叫道。

老人回头,笑了:“建国啊,树长大了。”

“长大了。”

“要开花了。”

“要开花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秦建国披衣起床,走进工棚。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木料堆在角落,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走到工作台前,抚摸着光滑的台面。这里有几十年的记忆——第一件作品的生涩,第一次失败的沮丧,第一次成功的喜悦,还有一代代徒弟的成长。

窗外的槐树,在晨光中爆出了嫩芽。又是一年春天。

秦建国拿起刨子,推开一块木板。刨花卷出来,薄如蝉翼,带着清新的木香。

他忽然明白了,传承是什么。

不是复制过去,而是让过去的智慧活在今天,走向明天。

就像这槐树,年年落叶,年年新芽。

根扎得深,就能一直长下去。

长成一片荫凉,开出一树繁花。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