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集:石头的骄傲(1/2)

七月的第一个清晨之后,日子仿佛被拉长,浸透了阳光和木屑的味道。秦建国的生活节奏,却依然精确得像他手中的榫卯。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便醒了。并非鸟鸣,而是心里惦着那砚屏最后一道工序——打磨与做旧。他轻手起身,沈念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才披衣出门。

院中空气比昨日更显清冽,昨夜似有若无地飘过一阵雨丝,洗净了尘埃,槐叶绿得发亮,水珠欲滴未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看那堆樱桃木刨花,而是径直走向工棚里那个特制的支架。夹具尚未松开,紫檀砚屏静卧其中,裂缝在昨日的粘合与微雕后,已近乎隐形,只在极其特定的角度光线下,才能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新的连接线。但这还不够。修复的最高境界,是让修补的部分,随着时光的沉淀,与原物一同老去,而非永远标新立异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他松开夹具,将砚屏小心地捧到工作灯下,戴上寸镜。放大后的世界里,五处微雕补接的边界清晰可辨,新木的肌理与老物的沧桑感尚未完全融合。他需要做的,是用一系列极其繁琐的步骤,让它们“长”在一起。

他从抽屉深处取出几个小陶罐和一堆形状各异的打磨工具。有些是市面上买的极细砂纸,裁成指甲盖大小;有些是他自制的——用柔韧的杨木片尖端蘸上不同目数的金刚砂粉末;还有几根毛发般纤细的钢针,绑着更细的布条。

王小川和李刚来时,看到的就是师父仿佛入定般的身影。他几乎趴在台面上,寸镜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右手捏着那枚杨木片打磨棒,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在补接的松针边缘轻轻摩擦。动作之轻,之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木魂。砂纸与木料接触的“沙沙”声细若蚊蚋,却被工棚里绝对的寂静衬得清晰可闻。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了所有动作。王小川去打扫喷漆房,准备给婚房家具上第二遍漆;李刚则继续研究他的榫卯受力分析图,铅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

时间在秦建国与紫檀的微观对话中悄然流逝。第一处补接的打磨就用去了近一个时辰。他不仅要磨去新木的“火气”和微小的棱角,更要顺着原有雕刻的纹路走向,模拟出经年累月、被空气、灰尘乃至人的手泽摩挲出的那种圆润与光泽。每打磨几下,他就要停下手,用一块柔软的鹿皮轻轻擦拭,对着光仔细观察,甚至用手指指腹去感受那微妙的起伏变化——手上的触感,有时比眼睛更可靠。

沈念秋送石头去兴趣班后,没有立刻去社区。她端了一杯温热的菊花茶,轻轻放在工作台远离木屑的一角。秦建国没有抬头,只是鼻翼微微翕动,闻到了菊花的淡香,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周老师说她下午过来。”沈念秋低声说。

“嗯。”秦建国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来得及。下午主要做色泽统一。”

色泽统一,是另一道难关。新补的紫檀料,颜色虽已尽量挑选接近的,但终究少了那层历经岁月氧化后形成的深郁包浆。秦建国有一套不外传的“做旧”法门,用的不是化学染色剂,而是取自天然的材料:捣碎的核桃仁榨出的油,混合极细的乌木粉;泡了生锈铁钉的浓茶水;甚至还有存放多年的陈年普洱的茶垢。这些材料,需要根据原物不同部位的色泽差异,进行极其精微的调配和反复试验性涂抹,再辅以适当的烘烤或阴干,让新料缓慢地“吃”进颜色,呈现出与老料和谐一致、却又并非完全相同的层次感。这是一种仿若时间的魔术,急不得,也错不得。

中午,秦建国只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又回到工棚。周老师提前到了,手里没再提东西,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近乎虔诚地追随着秦建国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秦建国开始调色。他用几个小白瓷碟,像画家调色一样,将核桃油、乌木粉浆、茶汁等按不同比例混合,用细毛笔尖蘸取一点,先在准备好的同料小木片上试色,对照着砚屏主体部分的色泽,一遍遍调整。光线稍有变化,颜色看起来就不同,他不得不将砚屏挪到窗边自然光下,又挪回工作灯下,反复比对。

终于,他调出了三种深浅、冷暖略有差异的“旧色”。最浅的用于补接的鹤羽尖端,模仿羽毛最轻盈处的褪色感;中间的用于松针补接处,需呈现出苍翠沉淀后的黛绿倾向;最深的则用于裂缝主线的两侧极小范围的晕染,模拟经年累月灰尘和氧化作用的自然过渡。

涂抹的过程,比微雕更需要屏息凝神。笔尖含色量必须精准控制,多一分则浊,少一分则浮。他先涂最浅的,待其微微渗入,用极细的布卷轻轻吸去多余的部分,再用电吹风最柔和的暖风,隔着一层棉纸,远远地、缓缓地烘烤,加速氧化反应。然后是第二层、第三层。每一层之间都需要等待和观察。

周老师看着那块破裂的紫檀,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褪去了“新伤”的痕迹,那些补接的细微部分,逐渐融入了整体的古雅气韵之中。断裂的松针仿佛从未折断,只是叶片上多了一道天然的纹路;残缺的鹤羽变得完整,羽丝的走向流畅自然;那道曾经触目惊心的裂缝,如今成了一道几乎需要刻意寻找才能发现的、深色的木纹,仿佛它本就是木材天生的一部分,承载着比别处更深的岁月故事。她的呼吸随着秦建国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停顿而起伏,眼眶再次湿润,但这泪水中已没有了昨日的悲切,更多是震撼与感激。

当最后一道极淡的茶色晕染完成,秦建国后退一步,摘下寸镜,长时间凝视着眼前的砚屏。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闭上眼睛,用手指的触感再次细细抚过那些修复过的区域。光滑,温润,与周边浑然一体,再无突兀的衔接感。

他睁开眼,看向周老师,点了点头:“可以了。”

周老师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她不敢用手去摸,只是弯下腰,凑近了仔细看。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洒在砚屏上,紫檀木泛出幽深的紫褐色光泽,雕工精美绝伦,云鹤苍松,意境悠远。那道裂缝……她几乎找不到那道裂缝了。它消失了,或者说,它被时间之手温柔地抚平,成为了这件古物生命年轮中一个新的、却毫不违和的印记。

“秦师傅……”她开口,声音哽咽,“我……我父亲留下的,不只是这个砚屏,还有他教我认字时,手指点过这屏风上的松针;还有我出嫁前夜,他对着这屏风沉默的背影……现在,它们都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

秦建国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将砚屏轻轻包裹起来,放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中。“让它再静置两天,颜色会更稳定。这两天避免阳光直射,也别用手去摸。”

“我记住了,记住了。”周老师接过锦盒,抱在怀中,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婴儿。她深深鞠躬,这次秦建国没有拦她。

送走周老师,工棚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种跨越时光的凝重与感动。王小川和李刚也围了过来,看着师父略显疲惫但眼神清亮的侧脸。

“师父,这手艺……太神了。”王小川喃喃道。

“不是神,”秦建国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和脖颈,“是笨功夫。看得细,耐得烦,心里有对老物件的敬重。你们记住,修旧如旧,最高不是修得跟新的一样,是修得让时间在它身上继续自然流淌,看不出哪一刀是古人刻的,哪一刀是今人补的。”

他走到水盆边洗手,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精神为之一振。下午还有活儿,婚房家具的第二遍漆,必须在今天下午湿度适宜的时段完成。

“小川,准备喷漆。李刚,把打磨好的部件再检查一遍,不能有一丝浮尘。”

师徒三人很快转换了工作频道。喷漆房里,嘶鸣声再起,薄雾般的清漆均匀地覆盖上樱桃木光滑的表面。这一次,漆层更薄,更多是为了增加润度和保护性。秦建国的手法依旧稳定精准,但王小川注意到,师父今天喷漆的节奏,似乎比往日更沉静一些,仿佛刚才那场与百年时光的对话,赋予了他的动作某种更深邃的韵律。

家具部件再次被移到通风处晾置。秦建国洗刷着喷枪,沈念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文化馆王干事刚又打电话来,确认下周三座谈会的事儿。他还说,想请你准备一下,谈谈具体案例,比如这次修复砚屏的过程和心得。”沈念秋顿了顿,看着丈夫,“你……真要上台讲这些?”

秦建国用布擦干手上的水渍,拿起那个笔记本翻了翻,里面是沈念秋帮他记的一些零散想法和客户记录。“嗯。以前觉得手艺是自己的事,做好了就行。现在想想,父亲说得对,‘要教别人待它’。光是埋头做,别人不知道这木头里的好,这修复里的难,怎么会有年轻人愿意学,愿意珍视?”

他走到那套樱桃木家具旁,手指拂过床沿流畅的弧线:“你看这套家具,年轻人喜欢它的样子,但未必知道每一条弧线为什么这么弯,每一个榫卯为什么这么开。知道了,用起来感觉会不会不一样?还有那砚屏,周老师知道它的价值在记忆,但更多人可能只觉得是块旧木头。说一说,或许就有人能听懂,能看见。”

沈念秋看着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你呀,以前是跟木头说话,现在是想跟人说话了。”

“木头的话,也是说给人听的。”秦建国难得地笑了笑,“只是以前,我只管说,不管人听不听得懂。”

傍晚,石头放学回来,一家三口围坐在院里小桌旁吃晚饭。蝉声依旧聒噪,但仿佛成了夏日背景的白噪音,反而衬得小院更加宁静。石头叽叽喳喳说着兴趣班里的趣事,秦建国和沈念秋听着,偶尔问一两句。

“爸,周奶奶的屏风修好了吗?”石头忽然问。

“修好了,下午拿走了。”

“她高兴吗?”

“高兴。”

“那就好。”石头扒了一口饭,若有所思,“爸,您修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医生给人做手术?把坏掉的地方接好,让它还能活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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