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集:夏深木语(1/2)
七月的第一个清晨,秦建国在鸟鸣中醒来。天光还未大亮,窗纱透进青灰色的微光。他轻轻起身,没惊动沉睡的沈念秋,披上外衣走到院中。晨露未曦,槐叶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空气里有种清冽的甜润。工棚门口,那堆樱桃木刨花经过一夜,颜色深了些,边缘微微卷曲,像凋谢的花瓣。
他推开工棚门,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工作台上,那套婚房家具的部件整齐排列着:床架的主体结构已经组装完毕,床头弧形靠板的曲线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淡红;两个床头柜的框架立在一旁,其中一个的暗格机关已经安装调试完成;书桌的桌面板平放着,木纹如水波般流淌。
秦建国打开工作灯,在台前坐下,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半成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边角料,感受木纹的起伏。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正式开工前,先和木头“说说话”,感受它的脾性,它的节奏。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小川探进头来,手里拎着油条和豆浆:“师父,您这么早?我买了早饭。”
“睡不着,就起来了。”秦建国接过早饭,“今天上第一遍底漆,得赶在湿度升高前做完。你吃完去把喷漆房再打扫一遍,不能有一点浮尘。”
“好嘞。”王小川大口咬着油条,“师父,昨晚我又琢磨了那个暗格机关,您说如果再加个磁吸装置,开关会不会更顺?”
秦建国想了想:“可以试试。但要控制磁力大小,太强了手感不好,太弱了起不到作用。你先找几块小磁铁试试。”
师徒俩正说着,李刚也到了,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师父,昨儿您说的那个榫卯受力分析,我晚上算了算,画了几张图,您看看对不对。”
秦建国接过笔记本,上面用铅笔工整地画着受力分解图,还标注了计算公式。他仔细看了几分钟,点点头:“思路对了,但这里,”他用手指点着图纸上一处,“斜榫的剪切力你算大了。这种老式榫,木头本身的纤维走向能分担一部分力。做久了,手会有感觉,但你能用理论去验证,这是好事。”
李刚眼睛一亮:“那我重新算算。”
“不急,先干活。理论要和实践对着看,才扎实。”
吃完早饭,三人开始准备上漆。樱桃木上漆讲究极多——漆要薄,层要多,每遍之间打磨要细致,才能既保护木材,又透出木纹的自然美。秦建国调的是水性清漆,加了微量色浆,只为突显木材本身的淡红色调,不遮盖纹理。
喷漆房是工棚隔出来的一个小间,做了简单的通风和除尘。秦建国戴上口罩和手套,王小川把第一块床板抬进来。喷枪的嘶鸣声响起,薄雾般的漆均匀地覆盖木面。秦建国的手法沉稳而流畅,喷枪与木面保持恒定的距离和角度,手腕的转动精准如机械。
第一遍底漆很快完成。上了漆的木板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木纹在清漆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天然的水波、山纹、雀眼,在光线下有了立体感。王小川小心地把木板移到通风处晾置,看着那些美丽的纹理,忍不住说:“师父,这木头真像有生命似的。”
“本来就是生命。”秦建国摘下手套,用布擦去喷枪上的漆渍,“树长几十年上百年,经历风雨日晒,才有这样的纹理。每道纹都是一段时间,一个故事。”
上午九点,沈念秋送石头去暑假兴趣班后,也来到工棚。她今天要去社区教钩针,但出门前想看看家具上漆的样子。看到那些泛着柔和光泽的木板,她眼睛亮了:“真好看。这颜色,像……像樱桃刚熟的时候。”
“就是要这个效果。”秦建国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樱桃木会随时间变深,从淡红到琥珀色。现在的漆要能显出初始的美,也要为将来的变化留出余地。”
沈念秋走近细看,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湿漆面:“那对年轻人什么时候来看?”
“明天下午。”秦建国看了眼日历,“得在他们来前,把床和书桌组装起来,让他们看看整体效果。床头柜的暗格已经好了,可以演示。”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沈念秋去开门,是周老师,手里提着一小篮新鲜的李子。
“自家树上结的,送来给你们尝尝。”周老师笑容温和,但眼神里藏着期待,“秦师傅,我那砚屏……”
“正在进行。”秦建国领她到工作台另一侧,那里单独辟出了一块区域,紫檀砚屏放在特制的支架上,裂缝处已经清理并嵌入了补片,但还没有粘合,“您看,旧胶都清除了,补片也做好了。接下来要补雕断裂的细部,这是最费工夫的。”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放大镜夹具,夹在工作台边缘,调整角度让光照亮砚屏的雕工。透过放大镜,那些精细的雕刻更加清晰——松针的排布、鹤羽的层次、云纹的流动,无不显示着当年匠人的用心。裂缝处,几根松针和一片鹤羽被截断,需要重新连接。
“我得找一块纹理、颜色都接近的紫檀老料,雕出缺失的部分,然后镶嵌进去。”秦建国指着裂缝边缘,“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五处需要微雕补接。每处也就一两毫米大小,但形状、弧度都得和原样严丝合缝。”
周老师凑近看,屏住了呼吸。透过放大镜,她看见了父亲当年抚摩过的纹理,看见了岁月留下的细小划痕,也看见了那道几乎毁掉这一切的裂缝。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秦师傅,我能不能……能不能在这儿看一会儿您干活?”她轻声问,“不打扰您,就坐着看看。”
秦建国看了看沈念秋,沈念秋点点头。他于是搬来一把椅子:“您坐。不过微雕是个细活,我可能顾不上说话。”
“不用说话,我就看看。”
周老师安静地坐下。秦建国从材料柜里取出一小块深紫色的老紫檀料,比小指甲盖还小。他戴上寸镜——那是修表匠用的那种单眼放大镜,夹在眼眶上,看起来有些滑稽,但能让视线聚焦在极小的区域。
工棚里静了下来。王小川和李刚在另一边打磨家具部件,砂纸摩擦木面的声音沙沙作响。秦建国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方寸大小、却需要倾注全部心神的世界。
他先用最细的刻刀,在紫檀小料上削出大概形状,然后换上一把自制的微雕刀——那是在缝衣针的基础上改造的,针尖磨成各种形状的刃口。在寸镜的放大下,木料的纹理变得粗大如绳索,刀刃的移动必须极其精准,稍有偏差,就会雕坏。
沈念秋原本要去社区,此刻也挪不动步了。她站在秦建国侧后方,看着他完全沉浸在微观世界里:呼吸轻缓,手腕稳定,手指的移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那片小小的木屑在他手中慢慢成型,渐渐有了松针的锐利,有了羽毛的轻盈。
时间仿佛变慢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周老师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紧盯着秦建国的手,泪水无声滑落。她想起了父亲伏案写字的样子,想起了砚屏摆在书桌上的那些午后,想起了墨香混着木香的气味。这一刻,修复的不只是一件器物,更是一段被中断的时光。
第一处微雕补接完成时,已近中午。秦建国摘下寸镜,闭眼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那片补上去的松针,大小不过两毫米,形状、弧度、甚至纹理走向都与断裂的另一半完美衔接。他小心地涂上极薄的骨胶,用镊子夹着补片嵌入缺口,再用细绳做临时固定。
“成了。”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工棚里多了几个人——不知何时,王小川和李刚也围了过来,连石头兴趣班下课回来,也扒在门口张望。
周老师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秦师傅,谢谢您。”
“还没完呢,这才第一处。”秦建国活动着僵硬的脖颈,“还有四处。慢慢来,急不得。”
沈念秋这才想起时间:“哎呀,我得去社区了!周老师,您……”
“我也该回去了,不能耽误秦师傅干活。”周老师擦擦眼角,又看了看那正在固定的补片,“秦师傅,我明天还能来看吗?”
“行,还是这个时间。”
送走周老师和沈念秋,秦建国才感到饥饿。石头已经懂事地热好了饭菜,摆在院里的小桌上。父子俩相对而坐,院子里槐荫浓密,蝉声一阵高过一阵。
“爸,您雕那么小的东西,眼睛不疼吗?”石头问。
“疼,所以不能连续干太久。”秦建国夹了一筷子炒青菜,“但有些活儿,就得一口气做完,不然手感会断。”
“什么叫手感?”
秦建国想了想:“就像你骑自行车,学会了,不用想怎么蹬,车自己就会走。手上功夫也一样,做多了,手自己知道该用多大力,往哪儿走。这种‘知道’不是脑子里想的,是长在手上的。”
石头似懂非懂,低头扒饭。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周奶奶为什么哭啊?”
“因为那砚屏是她爸爸留下的。”秦建国尽量说得简单,“东西坏了,就像记忆缺了一块。修好了,记忆就完整了。”
“我懂了。”石头眼睛转了转,“就像我那个坏了的玩具车,您修好了,我就能想起它是怎么来的了。”
秦建国笑了:“差不多。”
午饭后,秦建国没有立刻继续微雕。他让眼睛休息,转而指导王小川和李刚组装床架。樱桃木的床体结构采用传统的穿带榫,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木材本身的咬合力。组装时,需要精确的敲击和调整,力气大了会伤榫头,小了又嵌不紧。
“看着,”秦建国示范,“先对准,轻轻敲入,感到阻力了,停一下,看是不是歪了。调整好了,再用木锤均匀加力。听声音——实了,就是到位了;空了,就是还有缝隙。”
木锤敲击的“咚咚”声在工棚里回响,沉稳而有力。床架逐渐成型,那流畅的线条、精确的角度,显示出严谨的工艺美学。王小川边干边学,额头冒汗,但眼睛发亮——他越来越理解师父常说的“木工是门哲学”是什么意思。
下午三点,沈念秋从社区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建国,文化馆那个王干事今天来社区了,说那个‘民间手工艺保护’项目批下来了,想请您下周三去开个座谈会。”
秦建国正在调试床头柜的暗格开关,闻言抬起头:“座谈会?说什么?”
“就说您这些年修老物件的经验,对手艺传承的看法。王干事说,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学这些老手艺了,怕失传。您这样既能创作又能修复,还能把经验教给徒弟和街坊的,是很好的范例。”
秦建国沉默片刻:“行,我去。”
沈念秋有些意外:“这么干脆?”
“该说的说。”秦建国继续摆弄暗格,“手艺要传下去,光自己会不行,得有人愿意学,有地方能用。如果文化馆能搭个桥,是好事。”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父亲临终的话——“木头有灵,你好好待它,也要教别人待它。”从前他只做到了前半句,现在,或许可以试试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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