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集:父母的嫁妆(2/2)

他小心地尝试晃动镜框,果然,连接处的活页锈蚀,轴芯松动,而且木质本身因干燥收缩,榫卯结合处也有了缝隙,导致整个镜框微微晃动,不稳当。秦建国仔细检查了活页的构造,是普通的黄铜合页,锈得不算太厉害,但固定的小螺丝已经锈死。

“李刚,去把除锈剂和精密螺丝刀拿来。小川,找点鱼鳔胶和木粉,榉木的,颜色调浅一点,备用。”秦建国吩咐道。他自己则拿起一支强光手电,再次仔细观察那道镜面裂纹,尤其是背面水银层的情况。裂纹中心点背面,水银确实有细微的蛛网状剥落,但面积不大,大部分裂纹背面的水银层还勉强附着着。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树脂胶有渗透和粘合的可能。

他先用软毛刷和吸耳球,极其小心地清理裂纹缝隙里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呼吸,生怕任何一点力量导致裂纹扩大或水银层进一步脱落。清理后,裂纹显得更加清晰,也稍微干净了些。

接下来是木工部分。秦建国和李刚配合,先用滴管将微量防锈松动剂滴在锈死的螺丝上,等待渗透。同时,秦建国用极细的刻刀,小心地清理活页转动处的锈迹和污垢。螺丝松动后,他卸下活页,发现连接处的木孔确实因干燥而有些扩大、松旷了。他用调好的、略稠的鱼鳔胶混合极细的榉木木粉,制成填充物,小心地填入扩大的木孔和榫卯缝隙中,然后将活页重新安装、拧紧。多余的胶液立刻用湿布擦净。这样一来,等胶干透,木纤维膨胀,结合处会重新变得紧密牢固。

对于底座和镜框上几处细小的磕碰缺损,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寻找颜色纹理相近的老榉木料,制作微型补块,仔细镶嵌粘合,待干后再打磨做旧,力求浑然一体。

整个木件加固和修补的过程,持续到天色完全黑透。沈念秋来叫了两次吃饭,秦建国才洗手上桌,脑子里还在琢磨镜子裂纹的处理方案。饭桌上有些沉默,石头叽叽喳喳说着学校里的趣事,秦建国也只是“嗯”、“啊”地应着。沈念秋看了他几眼,知道他又“入了神”,便不再多问,只是不住地给他夹菜。

饭后,秦建国没有立刻回工棚。他走到院子里,就着屋檐下的灯,翻看一本纸张泛黄的旧笔记。那是他父亲留下的,记录了一些老手艺的零散心得,其中有一页提到了用天然树脂处理瓷器冲线(裂纹)的土法,但对玻璃镜子并不适用。他合上笔记,望着夜空中的几颗疏星。现代的高透明度无影胶或许可以尝试,但那需要紫外线灯固化,而且对水银层的附着力、耐老化性能都是未知数。更重要的是,胶体渗入裂纹后的折射率与玻璃不同,无论如何都会留下痕迹。

“不是修复,是弥合。”他想起自己对陈静说的话。是的,弥合裂痕,而不是消除它。让那道伤疤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变得稳定,甚至,如果处理得当,是否能让那裂纹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一种独特的、承载着故事的印记?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动。他回到工棚,打开灯,再次凝视那道裂纹。在灯光下,裂纹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冰花般的光泽。如果……如果用一种有意的、甚至略带装饰性的方式来处理它呢?不是试图隐藏,而是用一种坦诚的、工艺化的方式去“面对”它?比如,用极细的、颜色与镜框相配的漆线,沿着裂纹的走向,在背面勾勒、加固,让裂纹呈现出一种有意识的、如金缮般的“修复痕迹”?但这需要接触水银层,风险极高,且正面观看效果难以预料。

或者,更简单直接一些,只求功能性的粘合与稳定,接受那道裂纹作为不可更改的历史痕迹存在?秦建国更倾向于后者。修复者的过度“创作”,有时反而是对原物和物主情感的侵犯。他的任务,是延续物的生命,抚慰人的情感,而不是增添额外的、属于修复者个人的诠释。

想清楚了基本原则,他心下稍安。具体的材料和方法,还需要仔细选择和测试。他记下需要购买的高透明、低粘度、固化后柔韧性好的uv胶(紫外线固化胶),以及可能需要的背板临时支撑材料。然后,他仔细地用软布将镜台覆盖好。

第二天,秦建国没有立刻开始处理镜面。他让王小川和李刚继续手头的工作,自己则去了城西的老建材市场,那里有一些专门经营特种粘合剂和手工材料的店铺。他找到了需要的uv胶,又挑了几种不同型号的环氧树脂胶作为备选,还买了专用的紫外线灯、透明薄膜、以及用于隔离和固定的美纹纸。回来后,他找了几块废弃的、有划痕的旧镜片(非水银古董镜),开始做测试。在不同清洁程度、不同裂纹宽度、不同涂胶方式(正面渗入、背面渗入、毛细作用引导)下,测试各种胶的渗透性、固化速度、固化后硬度与韧性、对玻璃的附着力,以及——最重要的——固化后的透光率和视觉痕迹。

测试是枯燥而繁琐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的记录。王小川和李刚有时好奇地过来看看,只见师父拿着小滴管、牙签、紫外线灯,对着几块破镜片反复折腾,时而凑近了看,时而在本子上记录,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什么精密的科学实验。

“师父,这比修木头还麻烦啊。”李刚感慨。

“材料不一样,脾气就不一样。木头是‘活’的,有弹性,能呼吸。玻璃是‘死’的,硬,脆,裂了就是裂了。胶也是,有的硬,有的软,有的粘得牢但发白,有的透明但怕老化。不摸清它们的性子,下手就悬。”秦建国头也不抬地回答,用镊子夹起一片测试成功的镜片——上面一道人工划出的裂痕,被近乎无色的胶体填充,对着光看,只有一条极其细微的、折射率略有不同的亮线,裂纹本身被牢固地粘合在一起,用力掰也不会延伸。

“就这个了。”秦建国指了指那瓶标着“高透uv胶”的小瓶子,“粘度低,渗透性好,固化快,硬度适中,韧性不错,最关键是无色透明,固化后折射率接近玻璃,痕迹最不明显。”他顿了顿,补充道,“但用在老镜子上,还得更小心,水银层比玻璃更脆弱。”

测试用了几乎一整天。傍晚,秦建国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再次清洁了工作台,确保无尘。将镜台小心地放置在一个自制的、可调节角度的木架上,使镜面呈近似水平,裂纹大致处于“低洼”处,便于胶水依靠重力自然渗入。他用软毛刷和酒精,再次极其小心地清洁裂纹区域,正反两面都处理到,确保无油脂灰尘。然后用薄如蝉翼的美纹纸,仔细地沿着裂纹两侧粘贴,只露出裂纹缝隙本身,这是为了防止胶水溢出污染镜面其他区域。在镜子背面裂纹对应处,也粘贴了美纹纸,并覆盖上透明薄膜,作为临时背板,防止胶水漏出污染水银层,也便于观察渗透情况。

准备工作就绪,工棚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王小川和李刚也放下手里的活,远远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秦建国戴上放大镜,打开高亮度无影灯,调整好镜台角度。他拿起装有uv胶的专用细针管,针头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他先吸了极少量胶液,然后,屏住呼吸,将针尖对准裂纹最宽的一端,轻轻接触。

淡如清水的胶液,依靠毛细作用,开始缓慢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向裂纹深处浸润。秦建国的手稳如磐石,眼随胶走,控制着针管极其微小的推进力量,让胶液自然流淌,而不是被挤压进去。太快,容易产生气泡或溢出;太慢,胶液可能提前在入口处开始固化。这是一场指尖与微观世界的对话,是对耐心和控制的极致考验。

胶液像拥有生命般,沿着曲折的裂纹慢慢前行,填充着每一道细微的缝隙。遇到分叉,秦建国会稍微停顿,调整角度,让胶液优先填充主裂纹。整个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却又不能有丝毫急躁。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他也浑然不觉。

终于,针尖引导着胶液,抵达了裂纹的末端。秦建国极轻、极快地移开针头,用干净的棉签尖,几乎以“点触”的方式,吸掉入口处多余的、可能形成疙瘩的胶液。然后,他立刻拿起小功率的紫外线灯,调整好波长和距离,开始沿着裂纹走向,分段进行照射固化。uv胶在特定波长的紫外光照射下迅速发生交联反应,由液态变为固态。光线所过之处,胶液凝固,将裂开的两侧玻璃重新“焊接”在一起。

固化过程也需要小心控制,光照时间不足,胶体不干;时间过长或距离太近,可能因局部过热导致玻璃或水银层产生应力变化。秦建国如同一个进行显微手术的医生,全神贯注。

当最后一段裂纹在紫外灯光下凝固,秦建国关闭紫外线灯,长长地、缓慢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让镜台在架子上静置,等待胶体完全固化稳定。

一个小时后,他小心地揭去正反两面的美纹纸和背面的透明薄膜。凑近了,在无影灯下仔细检视。

裂纹依然在那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此刻,那道原本显得脆弱、狰狞、仿佛随时会撕裂的裂痕,被一层极其透明、坚硬的胶体填充、包裹、粘合。裂纹的边缘变得“柔和”了,不再那么锋利刺目。对着光看,裂纹处有一条极其细微的、与周围略有不同的光线折射带,像是给一道旧伤疤覆上了一层极薄极透的、坚韧的“皮肤”。用力按压裂纹两侧,纹丝不动,结构稳固。最令人欣慰的是,水银层在操作过程中保护完好,没有因为胶的渗透而出现新的剥落。

秦建国又等了半小时,确认胶体完全固化且稳定后,才开始清理镜面残留的些微胶痕和清洁剂痕迹。最后,他用一块崭新的麂皮,轻轻擦拭整个镜面。

现在,这面镜子可以被重新立起来了。秦建国将它小心地放回底座,调整好角度。镜面依旧发乌,布满岁月的黑斑,映出的人影模糊而扭曲。右下角,那道裂纹依然清晰可见。但不同的是,它不再是一道“伤口”,而更像一道已经愈合、被仔细处理过的“疤痕”。它存在,提示着曾经的伤痛,但它被牢固地弥合了,不再脆弱,不再有继续恶化的可能。在昏暗的工棚灯光下,那道裂纹甚至泛着一点极微弱的、来自胶体的莹润光泽,不再刺眼,反而与周围发乌的镜面、古朴的镜框,形成一种奇异的、带有时间质感的和谐。

秦建国退后两步,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大概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镜子没有“恢复如初”,但它被“稳固”了,被“接纳”了。那道裂痕,从需要隐藏的瑕疵,变成了可以直视的、物件历史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两天,他着手处理镜台的木件部分。清洁、加固细小结构、修补缺损、打磨掉过于毛糙的漆皮边缘,最后用极稀的、加了少量色浆的木蜡油,进行整体的擦拭和养护。他刻意保留了大部分斑驳的原始漆色和长期使用形成的温润包浆,只让木头本身的质感更健康、润泽。那些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雕刻边缘,在清理后愈发显得温润动人。

当最后一遍蜡油被擦拭均匀,整座镜台仿佛被轻轻唤醒。榉木呈现出温暖的蜜色光泽,缠枝花纹在柔光下清晰而柔和,结构稳固,开合顺滑。而那面镜子,带着它的伤痕与独特的修复痕迹,安静地镶嵌其中,像一只不再流泪、却依然深邃的眼睛。

秦建国给陈静打了电话。次日,陈静几乎是跑着进院的。当秦建国揭开覆盖的软布时,她怔住了,嘴唇微微颤动,良久没有说话。她先是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光滑牢固的镜框,抚摸过那些熟悉的缠枝花纹,然后,她的目光才终于落在那面镜子上。

她看到了那道裂纹。它还在那里。但她也立刻看出了不同。裂纹被一种温柔而坚韧的东西“安抚”了,固定了。它不再给人一种一触即碎的不安感。镜子依旧朦胧,依旧布满黑斑,依旧映不出清晰的容颜,但不知为何,陈静却觉得,它比任何一面崭新明亮的镜子,都更贴近母亲,更贴近那些逝去的晨昏。

她慢慢地、慢慢地凑近,直到自己的面容模糊地映在那发乌的、带着裂痕的镜面中。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母亲坐在妆台前,拿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已然花白的头发,嘴角带着平静的笑意。镜中的裂痕,仿佛与记忆中母亲眼角的皱纹重叠在一起,不再是瑕疵,而是一种历经岁月后的、坦然的存在痕迹。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镜框上。陈静没有擦拭,任由泪水流淌。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积压多年、终于释然的洪流。“谢谢您,秦师傅……”她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谢谢……它这样……很好,真的很好……妈妈会喜欢的……”

秦建国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推到她手边。他知道,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修复的意义,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真实的确认。

陈静平静下来后,小心地、像捧着一件圣物般,将镜台重新用软布包好,放入带来的袋中。她坚持留下了比原定更多的酬金,秦建国推辞不过,最终只收下了他认为合理的那部分。临走时,陈静深深鞠了一躬:“秦师傅,您修的不仅是物件。谢谢您。”

院门再次关上。工棚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刻强烈的情感波动。王小川默默递过来一杯水,李刚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工作台出神。秦建国慢慢喝了一口水,目光扫过角落,那里已经又堆起了一小堆待处理的木料。

“师父,”李刚忽然开口,指了指电脑屏幕上他画了一半的床头柜图纸,“您说,我这样设计,抽屉用燕尾榫,腿用内翻马蹄,会不会太‘老气’了?现在人都喜欢简约的。”

秦建国走过去看了看图纸,线条清晰,比例匀称,是用了心的。“老气不老气,看你怎么理解。榫卯结实,马蹄腿稳重,这是它的‘本分’。样式可以变,但木头的脾气、榫卯的道理,不能丢。你按你想的做,做出来了,放在那儿,用了,才知道是不是真对路。”

李刚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在琢磨。

秦建国走回自己的工作区,拿起昨天做到一半的白蜡木花架腿料,重新校准刨子。清冽的木香再次弥漫开来。刨花飞舞,时光在木纹的延伸中静静流淌。修复完印匣和镜台,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被某种东西擦拭过,变得更加沉静、通透。这些承载着不同家族记忆、个人情感的旧物,如同一条条隐秘的河流,在他的手中短暂交汇,又被送往各自的远方。而他,如同一个河岸边的摆渡人,用双手和心意,修补好那些渡船,让记忆和情感得以继续流淌。

他不需要知道每条河流的源头和终点,只需要对掌下的木头、胶漆、时光,保持最大的敬意与专注。这便是他的“本分”。

院墙外,隐约传来孩子们放学归家的嬉笑声,还有隔壁孙老师教孩子们念诗的清亮嗓音。夕阳的余晖,再一次将工棚染成温暖的橙色,也将他挥舞刨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稳稳地印在满是木屑的地面上。生活,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木香、纹理与对话中,笃实地、绵长地继续着。而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刨子,刀刃雪亮,在余晖中闪过一道沉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