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集:父母的嫁妆(1/2)
陈老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方修复一新的楠木印匣被他用一块早已备好的锦缎小心包好,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秦建国站在院门口,望着老人略显蹒跚却异常稳当的步态,直到那抹深灰色的衣衫拐过墙角,与午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这才收回目光。
工棚里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老木头、陈年大漆与新上木蜡油混合的独特气息,一种完成了某种郑重托付后的静谧在弥漫。王小川已经拿起之前做到一半的鸡翅木小茶盘,继续打磨边缘。李刚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敲停停,眉头微蹙,显然沉浸在他的床头柜设计图里。刨花、木屑、阳光里浮动的微尘,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日常的轨道。
秦建国没有立刻开始新活。他把修复印匣用过的工具——那些精细的刻刀、小凿、特制的棉签、软毛刷、各色砂纸——一件件拿起来,用浸了少许保养油的软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分门别类,归入工具箱中特定的格子。每一样工具都因频繁使用而闪着温润的光,手柄处贴合着掌心的弧度。这个过程缓慢、安静,带着一种仪式感,仿佛在与刚刚结束的那场漫长“对话”做最后的告别与整理。
工作台上,印匣留下的浅浅压痕还在。秦建国用抹布缓缓擦过台面,将散落的细小木粉、一点点残蜡清理干净。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心思却还绕着那印匣打转。戗金的海水江崖如意云纹,锈死的合页,匣内那枚“乾隆通宝”和碎片……陈老先生说这是他曾祖父的心爱之物,那该是同治甚至道光年间的东西了。一个多世纪的时光,它经历了什么?曾被置于谁的书案,见证过怎样的笔墨与心事?那无法开启的一侧,究竟只是无情的锈蚀,还是封存了主人某种不愿示人的过往?这些念头像水底的潜流,轻轻涌动,又慢慢平复。物件有物件的命运,匠人有匠人的本分。他的本分,是让它“健康”地活下去,至于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或许永远沉默,才是最好的归宿。
工具归位,台面光洁如新。秦建国洗净手,端起沈念秋不知何时放在一旁、已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的木料,那是前几日一个老邻居订做的一对简单花架,木料是常见的白蜡木,工艺也不复杂,是平日里做得最多的活计。他走过去,挑出两块料,用三角尺和墨斗弹线。刨子划过木料,发出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哗啦”声,新鲜湿润的木花卷曲着涌出,散发出与老楠木截然不同的、清冽的香气。这声音和气息,迅速将工棚从修复古物的那种极致凝神中,拉回到踏实、循环的日常劳作节奏里。
一下,又一下。身体的记忆苏醒了,手臂的推拉稳定而富有韵律。花架腿料的雏形在刨子下渐渐显现。就在他全神贯注校准一条边的平直时,院门外传来有些熟悉、又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不是陈老先生,步速稍快,也稍重些。
“请问……秦建国师傅是住这里吗?”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语调温和,带着点书卷气。
秦建国放下刨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工棚门口。院门外站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士,穿着素雅的浅灰色针织开衫,深色长裤,短发梳得整齐,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些许急切。她手里拎着一个略显沉重的帆布手提袋,袋口收紧,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我就是。您请进。”秦建国侧身让开。
女士走进院子,脚步很轻,目光迅速而礼貌地扫过院中的花草、工棚里的工具和半成品,最后落在秦建国身上。“秦师傅,打扰您了。我是陈启明老先生的女儿,陈静。我父亲,刚从这里回去。”她解释着,脸上露出感激和歉意的复杂神色。
秦建国点点头,心里大致明白了。“陈老先生还好?印匣他满意就好。”
“满意,非常满意!”陈静连忙说,语气有些激动,“他一回到家,就把我们叫到书房,眼睛都是红的,像是哭过又像是笑。他把印匣放在书桌正中央,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地说‘好,真好’。”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感谢,“秦师傅,真的太感谢您了。不瞒您说,那印匣在我家有些年头了,一直那么破破烂烂地收着,我们小辈看着,只觉得是个没用的老古董,占地方。父亲虽然宝贝,但我们看他每次拿出来对着发呆,心里更不好受,觉得那破旧样子徒惹他伤心。没想到,经您的手,它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变新了,是……是好像把它从一场漫长的病里治好了,精神头回来了,体面了。我父亲说,您懂它,是真正的手艺人。”
秦建国被这番直白的赞誉说得有些不自在,微微摇头:“陈老师言重了,分内事。老人家喜欢就好。”
“父亲是太喜欢了,这一下午,就坐在书房里对着印匣喝茶,话都比平时多了。”陈静说着,脸上泛起柔和的笑意,但随即,那笑意里又掺杂进一丝难以启齿的犹疑。她紧了紧手中的帆布袋子,指节有些泛白。“秦师傅,我这次冒昧过来,一是代父亲再次感谢您。这二来……”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是我自己,有件东西,也想请您给看看。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您?”
秦建国看了看她紧握袋子的手,又看向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期盼,有不安,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与陈老先生看到印匣修复如初时的激动不同,更加复杂,也更加沉重。他侧身让开工作台的方向:“不麻烦,进来坐下说。小川,倒杯水。”
王小川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砂纸,去拿热水瓶和杯子。李刚也暂停了绘图,好奇地望过来,但很懂事地没有凑近。
陈静道了谢,在秦建国示意的方凳上坐下,将那个帆布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却没有立刻打开。王小川端来一杯温水,她接过,握在手里,指尖的温度似乎让她镇定了一些。
“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陈静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不是古董,年头不算太久,大概……是我父母结婚时候的嫁妆?或者更早一些,是我外婆给我母亲的。我也说不清具体年份,反正是我记事起就在家里了,母亲一直用着,很爱惜。”
她终于打开帆布袋,双手探进去,动作轻柔地捧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面梳妆镜的镜台。整体是木制的,尺寸不大,适合放在妆台上。造型是民国时期常见的样式,椭圆形镜面(此刻镜面被一块厚厚的深色绒布仔细覆盖着),镜框是木质的,雕刻着简洁的缠枝花卉纹样,表面原有漆饰,但现已斑驳大半,露出底下淡黄色的木胎。镜框通过一个可以调节角度的活页结构与下方的底座相连。底座是一个扁平的小盒子,有抽屉,可以用来存放首饰、梳篦等小物件。底座同样有雕刻,但纹饰比镜框更为简单,边缘有磨损,四个小小的支脚也有不同程度的磕碰。木头本身颜色暗淡,多处有细微的裂痕,尤其底座与镜框连接的活页处,似乎有些松动不稳。一股极淡的、混合了陈旧木头、残留的不知名头油和时光味道的气息,隐隐散发出来。
“是黄花梨?不像……像是榉木,或者……”秦建国俯身细看,没有贸然触碰。
“母亲说是榉木的。”陈静证实道,手指轻轻拂过镜框边缘,那里有一处雕刻花纹被磨得异常光滑,想必是长期摩挲所致。“她生前每天早晚都用它。后来母亲病了,躺在床上,还常让我把它拿到床头,看着镜子,自己梳头,有时候精神好点,还要抹一点点口红。她说,女人只要还能自己梳头,就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停了停,才继续道:“母亲走了快十年了。这镜台我一直收着,放在我衣柜的顶层。有时候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擦一擦。可是……大概三四年前吧,家里请人打扫卫生,不小心把它碰到了地上。当时看着好像只是磕掉了一点漆,镜框有点松,我也没太在意,就用布包好又收起来了。直到前两天,父亲拿着您修好的印匣回来,那么感慨,我才又想起它,找出来仔细看……”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覆盖镜面的绒布。
镜面是老的玻璃镜,水银底,已经有些发乌,布满细密的、蛛网般的黑斑,映出的影像模糊而扭曲。但这还不是最触目惊心的。在镜面靠近右下方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放射状的裂纹!裂纹大概有巴掌长,最中心点是一个小小的撞击白痕,裂痕如冰纹般扩散开来,破坏了整个镜面的完整,也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这面承载着记忆的镜台上。
“裂了……”陈静的声音很轻,带着疼惜,“掉地上那次就裂了,我当时竟然没发现……或者发现了,心里不愿承认,就自欺欺人地用布盖着,假装它还是好的。”她苦笑着,眼圈微微发红,“看着父亲那方印匣在您手里‘活’过来,我就想,我这面镜子……它还有救吗?我不求它能像父亲印匣那样恢复如初,那不可能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它一直这么破着,裂着。每次看到这道裂痕,就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想起自己当初的粗心……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她抬起头,望向秦建国,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秦师傅,我知道镜子裂了,很难修,就算换了新镜面,也不是原来那块了。这木头也旧了,坏了。我就是……想问您看看,它这样子,还有没有办法……让它至少看起来完整些,牢固些?能让它继续陪着我,而不是只能收在盒子里,像个……像个伤口?”
工棚里很安静。王小川和李刚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屏息听着。他们都听懂了这面旧镜台对这位陈女士的意义,那不仅仅是件旧物,更是情感的纽带,是愧疚的物化,是通往逝去亲人的一道微光,只是如今,这道光被一道裂痕割裂了。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更近地观察着镜台。榉木,木质还算坚实,但年久失水,有些干脆。漆饰剥落严重,雕刻的缠枝花纹里积满灰尘。活页结构锈蚀、松动。最棘手的是镜面,水银底的老镜子,一旦出现这种放射状裂纹,几乎无法修复如初,水银会从裂纹背后继续氧化、剥落。更换新镜面固然可以,但正如陈静所说,那就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了。母亲每日对镜梳妆,看到的是这面逐渐发乌、却映照了数十年岁月与容颜的玻璃,任何替代品,都无法复刻那种时光浸润的独特质感。
这是一个与修复楠木印匣性质不同的难题。印匣修复的核心是“延寿”和“稳定”,最大限度保留原貌。而这面镜台,尤其是镜面,面临着“记忆载体”的损毁与“情感寄托”的延续之间的矛盾。
“镜子裂了,水银底的老镜子,这道裂纹,没法修到看不见。”秦建国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轻易许诺,“如果只是让它不继续裂开,有些办法,但裂纹本身,会一直在。换新镜面,可以,但样子就全变了,而且……”他看了一眼陈静,“您恐怕也不愿意。”
陈静用力点头,眼神黯淡了一下,又强撑着期待:“是的,秦师傅,换新的……那就算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让它……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破碎?或者,能阻止裂纹再扩大?”
秦建国沉吟片刻,手指虚指了指镜框和底座:“镜台本身,木头部分,可以处理。加固结构,清理,做必要的修补,上蜡养护,让它结实些,好看些。这能做到。至于镜子……”他再次仔细审视那道裂纹,脑中飞快掠过几种传统工艺中处理玻璃或陶瓷裂纹的方法,比如锔补,比如金缮,但用在一面有承重和映像需求的镜子上,都不完全合适,尤其是还要考虑背面脆弱的水银层。
“有一种办法,”他缓缓说道,语气带着尝试性的谨慎,“可以试试用特殊的、透明度非常高的树脂胶,从背面小心地渗入裂纹。前提是裂纹没有完全贯穿,水银层在裂纹处没有大面积脱落。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消除裂纹,而是用胶把裂开的两边重新粘合成一个整体,防止受力后继续延伸,也能稍微填补缝隙,让裂纹在视觉上不那么‘锋利’、‘突兀’。但胶的痕迹,仔细看,尤其是侧光看,可能还是能看到。而且,镜子本身的模糊、发乌,改变不了。这个方法,只能说是‘稳定’和‘缓解’,不是‘修复’。”
他看着陈静:“这样做,有意义吗?它还是一面有裂痕的、模糊的旧镜子。”
陈静听着,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看到微弱希望后的光芒。“有意义!秦师傅,有意义!”她急切地说,“我不求它像新的一样清晰光亮,那反而假了。我要的就是它旧旧的样子,有母亲用过的痕迹。只要那道裂痕不再那么吓人,不再好像随时会彻底碎掉,只要它能被粘合起来,安稳地待在这里,”她轻轻抚摸着镜框,“只要我还能看着它,就像看着母亲曾经每天面对它的样子……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秦师傅,请您帮帮我,就像帮我父亲那样。费用方面,您不用担心……”
秦建国摆摆手,打断了她关于费用的话。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面残破的旧镜。陈静眼中的恳切,与她父亲陈老先生看到印匣时的激动,如出一辙。这些老物件,承载的情感重量,往往远超其物质价值本身。匠人的手,修复的不仅是木头、漆皮、铜件或玻璃,更是连接着过往与现在的那份念想。
“我试试看。”他最终说道,语气依然平静,却是一种承诺的份量。“但有些话要说在前头。第一,树脂胶填补裂纹,我没有十足把握,尤其是对这么老的镜子水银层,得先做测试。效果可能不完美,胶痕可能可见。第二,木头的修复,我会尽力,但有些磨损和漆色剥落,是岁月的痕迹,我会保留,只做清洁和加固。第三,需要时间,急不得。”
“我明白!我明白!”陈静连连点头,仿佛怕他反悔似的,“您只管按您的方法做,需要多久都行。效果什么样,我都接受。只要……只要您肯接手。” 她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肩膀微微松懈下来,看着镜台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多了些抚慰的期盼。
秦建国拿出纸笔,简单记录下镜台的状况,和陈静一起确认了几处细节,约定好大致的时间(他刻意说得宽裕了些),并未收取定金。陈静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那面覆盖着绒布的旧镜台,静静地立在秦建国的工作台上,像一个刚刚被托付的、带着伤痛的秘密。
送走陈静,夕阳已将院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工棚里,王小川和李刚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面新来的、充满故事的“病号”。
“师父,这镜子裂成这样,还能弄?”王小川挠挠头,觉得这比修复印匣还难。印匣再旧,木头还在,这玻璃裂了,在他观念里基本就是废了。
“试试看。重点不是让它照人有多清楚,是让拿着它的人,心里能踏实点。”秦建国简单说道,开始端详镜台的结构。“先处理木件部分。镜框和底座的活页松了,榫卯可能也有些松动。小川,你帮我扶着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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