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村中老者说往事(2/2)

“老朽……有些话,想跟客官说说。方便开门吗?”老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犹豫。

李致贤沉吟一下,拉开门闩。老者裹着厚厚的旧棉袄,跺着脚站在门外雪地里,手里提着一个旧葫芦。

“更深露重,老丈请进。”李致贤侧身让开。

老者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看了一眼睡着的陈默和空着的鹰扬的位置,压低声音道:“那位同行的客官……”

“他去查看马匹了。老丈有话但说无妨。”

老者点点头,在火边蹲下,伸出枯瘦的手烤着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客官白天说,遇到了黑店的歹人……可是在往北去,离黑石峪不远的官道边上,一家孤店里?”

“正是。”李致贤心中一动。

老者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中显得更深了,像是承载了无数的苦难。“那家店……害了不少人了。附近村子都知道,那是‘贺阎王’设在官道上的眼线兼阎王殿。专挑独行的、或者看起来有点家底的、特别是……打听矿上事情的人下手。”他抬头看着李致贤,“客官你们能逃出来,还到了这里,是福大命大,也是……惹上大麻烦了。”

“贺阎王……黑石峪,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百姓如此畏惧?”李致贤问。

“何方神圣?”老者苦笑,眼中闪过悲愤,“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黑石峪原本是个废矿,几十年前就挖空了,荒在那儿。七八年前,姓贺的带着一帮亡命徒占了那里,自称‘穿山甲’,手下养着上百号打手。开始只是欺压附近山民,抢点山货,后来……就跟北边官矿上的一些黑心管事勾搭上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官矿上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需要人做,或者出了事需要人顶罪、灭口,就找贺阎王。贺阎王也借着官矿的势,越发嚣张。强占山林田地,逼迫村民去废矿里干危险活计,稍有不从,非打即杀,还抓人妻女……唉,作孽啊!”

老者说着,眼眶有些发红。“我们这村子,离黑石峪不算最近,但也受过不少欺压。村里后生有被强行拉去矿上干活再没回来的,有交不出他胡乱摊派的‘山税’被打残的……前年,村西头老赵家的闺女,就是被他们……唉,那孩子投了井……”

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李致贤听得心头沉重,这就是“黑心矿”阴影下最真实的血泪。官商匪勾结,荼毒地方,百姓求生无门,求告无路。

“官府……不管吗?”李致贤问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无力。

“官府?”老者摇头,笑容凄苦,“县衙?府城?一开始也报过官。来了几个差役,转一圈,吃了酒席,拿了孝敬,说些‘查无实据’、‘民匪纠纷’的屁话就走了。后来再去告,连衙门都进不去了。听说……贺阎王背后,有府城甚至京城里的大人物撑腰呢!谁敢管?谁管得了?”

绝望,彻底的绝望。李致贤仿佛看到了静水县那些被乡绅胥吏欺压的百姓,只是这里的压迫更赤裸,更血腥,背景更深。

“那……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们?”李致贤试探着问,想起了“猫鹰爷”。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复杂难言的光亮,像是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他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凑近了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客官……你听说过……‘猫鹰爷’吗?”

来了!李致贤精神一振,面上不动声色:“道上有些传闻,不甚了了。老丈知道?”

老者左右看看,仿佛怕隔墙有耳,尽管庙里只有他们和沉睡的陈默。“大概……三年前吧,贺阎王气焰最嚣张的时候,有一晚,黑石峪里忽然乱了套。听逃出来的苦工偷偷说,是‘猫鹰爷’的人摸进去了,目标明确,直奔贺阎王藏金银和账册的密室,杀了几个守卫的悍匪,放了一把火,虽然没抓住贺阎王本人,但烧了他不少东西,也救出了几个被关押折磨的苦工和女子。”

“那之后呢?”

“之后……贺阎王暴跳如雷,发疯一样搜查,但‘猫鹰爷’的人早就没影了。不过,从那以后,贺阎王行事收敛了一些,至少明面上不那么肆无忌惮地来村里抢人了。而且……”老者声音更轻,“大概一年前,村里有几户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半夜里发现门口不知被谁放了一小袋粮食,或是一点碎银子……袋子上,什么标记都没有,但有人看见,放东西的人影,快得像鬼,翻墙越脊,眨眼就不见了。”

“是‘猫鹰爷’的人?”

“大家伙儿心里猜是,但谁也不敢明说。”老者叹道,“这世道,清官没了,倒是一个‘盗’……还给咱留条活路。真是……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他的神情无比复杂,有感激,有无奈,有困惑,也有深深的悲哀。

李致贤沉默了。老者讲述的“猫鹰爷”形象,比流民口中的更为具体、有力。袭击黑石峪巢穴,精准打击贼首,救济濒死村民……这绝非普通盗匪所为。这更像是一种……针对地方恶霸和其背后黑幕的、有组织的惩戒与平衡行动。

“猫鹰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替天行道?还是与贺阎王及其背后势力有私仇?或者……另有所图?

“老丈,村里或附近,可有人见过‘猫鹰爷’本人的模样?或者他手下有什么特征?”李致贤问。

老者摇头:“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见过真容?特征嘛……听说他们行动时,有时会留下一个标记,像猫头鹰的爪子。但俺们村里没人亲眼见过那标记。只是传言。”

猫鹰爪印。这与之前的信息吻合。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老者立刻住口,脸上恢复了些许戒备。门被推开,鹰扬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看到老者,微微一愣。

“老丈还没歇息?”鹰扬声音平淡。

“啊,给客官送点自家酿的土酒,驱驱寒。”老者举起手中的旧葫芦,掩饰道,“这就走,这就走。”他将葫芦放在地上,对李致贤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鹰扬走到火边,拿起葫芦,拔开塞子闻了闻,又放下。“聊了什么?”他看似随意地问。

“聊了聊这里的风雪,和行路艰难。”李致贤轻描淡写。

鹰扬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道:“马匹没事。夜里我守上半夜。”

“有劳。”

后半夜,李致贤接替守夜。他坐在门边,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心中却反复回想着老者的讲述。黑石峪的罪恶,“猫鹰爷”模糊的身影,北地灾民流离的根源……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利益网络。而他,正一步步走近这个网络的边缘。

那个鹰扬,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皮囊里的东西,是否就是通往这个网络核心的钥匙之一?

天际微微泛白时,风渐渐停了。李致贤推开门,一股清冽寒气扑面而来。雪地反射着微光,村落依旧沉睡。但就在他目光无意中扫过土地庙侧面斑驳土墙时,瞳孔骤然一缩!

在墙角积雪与泥土交界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人用树枝或石块,在冻硬的泥土上,划出了一个极其简单、却让他瞬间心跳加速的图案——

那是一个抽象而传神的印记:三条短弧线聚于一点,向外微微发散,形似猛禽收拢的利爪!

猫鹰爪印!

它出现在这里,是何时留下的?是鹰扬?还是……昨夜另有其人,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过了?

李致贤缓缓蹲下身,仔细查看。印记很新,泥土翻起的痕迹尚未被霜雪完全覆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庙内鹰扬休息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