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星火(2/2)
韩川走到水潭边,看着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短短数月,恍如隔世。从长安出发时的踌躇满志,到海上搏杀的惊心动魄,再到山林逃亡的生死一线……同伴一个个倒下,使命却依然沉重。但他心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反而在绝境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想起狄炎的话,想起那个遥远的、名为“罗马”的庞大帝国。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他们这些人,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无数微弱的星火,汇聚起来,才能照亮黑暗,驱散试图笼罩大汉江山的阴霾。
长安,卫子夫的宫苑不算最奢华,却也清雅别致。她特意选了午后阳光最好的偏殿,焚了清淡的安息香,备下茶点果品,静候那位神秘的胡姬。
帕蒂莎准时赴约。她今日未着艳丽的舞裙,而是穿了一身改良过的、兼具汉地端庄与胡服便利的淡青色襦裙,外罩一件绣着西域蔓草纹的半臂,碧眼含笑,举止得体,既不显轻浮,又保留了异域风情。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汉人打扮、低眉顺眼的侍女,捧着琴盒。
“民女帕蒂莎,拜见卫夫人。”帕蒂莎盈盈下拜,官话字正腔圆,仅带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域腔调。
“不必多礼,快请起。”卫子夫温言道,示意赐座,“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请坐。”
寒暄几句后,话题自然引到了西域风物上。帕蒂莎果然见识广博,从葱岭的雪峰说到波斯的花园,从大宛的骏马说到安息的香料,言辞生动,描绘细致,引得卫子夫也不禁神往。
“……要说最奇特的,还是那极西之地的‘大秦’,”帕蒂莎碧眼流转,似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关键,“其国疆域辽阔,不亚于大汉,都城罗马更是雄踞七丘之上,以巨石筑城,水道纵横,蔚为壮观。其民好法律,重工程,军团之强,战舰之利,商旅之广,皆称奇观。”
卫子夫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竟有能与大汉媲美之国?其军团战舰,比之我大汉雄师楼船如何?”
帕蒂莎掩口轻笑:“夫人说笑了。民女一介舞姬,见识浅薄,岂敢妄加比较。只是听往来商旅说起,大秦军团列阵严密,攻城器械精妙;其战舰多桨多帆,于地中海(她用了音译词)中往来如飞,且船首装有青铜撞角,近战凶悍。至于孰强孰弱……怕是只有天知道了。”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比较,却将关键信息点出。
“青铜撞角?倒是新奇。”卫子夫若有所思,“他们远涉重洋,来到东方,所求为何?亦是通商?”
“自然是通商为主。”帕蒂莎道,“大秦贵金属匮乏,尤喜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其商队不畏艰险,或走陆路经安息、贵霜,或冒险涉海,皆是为此。不过……”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商人重利,也有些胆大妄为之徒,或许会夹带些……不太寻常的‘货物’,或与不太合适的人交易,以求暴利。哪里都有这样的人,不是吗,夫人?”
卫子夫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叶:“是啊,利字当头,难免有人铤而走险。却不知,这些胆大妄为之徒,在我大汉境内,可有同好?”
帕蒂莎碧眼微垂,长睫如扇:“民女久居长安,醉心歌舞,于市井之事,所知不多。只偶尔听一些南来北往的客人酒后闲谈,提及东南海上风波险恶,有巨舰出没,北海(指贝加尔湖地区或更北)冰原亦见异客踪影……真真假假,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谈资罢了。”
东南海上,北海冰原……卫子夫心中了然。这胡姬果然知道些什么,却在谨慎地、有限地释放信息。她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今日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姑娘博闻强记,实乃难得。日后若再有新奇见闻,不妨常来与本宫说说。”
帕蒂莎含笑应下,又献上一曲西域风格的琵琶独奏,琴声铮琮,带着大漠风沙与绿洲清泉交织的韵味。曲终,卫子夫厚赐金帛,帕蒂莎谢恩告辞。
送走帕蒂莎,卫子夫独自在殿中沉思良久。这胡姬看似知无不言,实则滴水不漏,所有敏感信息都巧妙地推给了“道听途说”和“商人逐利”。但她透露的几个关键词——大秦军械、东南巨舰、北海异客——已经足够印证某些猜测,并为后续追查提供方向。
她将今日谈话要点,尤其是帕蒂莎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关键的措辞,仔细回忆记录下来,然后唤来心腹宫女:“将这个,秘密送去椒房殿,呈给皇后娘娘。记住,要亲手交给吴媪,不得经他人之手。”
她知道,自己今日所为,已不仅仅是为了弟弟卫青,更是卷入了一场关乎帝国安危的暗战。而皇后陈阿娇,显然站在了这场暗战的最前沿。
椒房殿内,阿娇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卫子夫送来的密记和窦家渠道转来的、山猫送出那份韩川情报的第一部分摘要。
两相印证,脉络更加清晰。
帕蒂莎的“道听途说”,与韩川等人亲身经历的“罗马巨舰”、“补给岛”、“与匈奴勾结”,严丝合缝。这个胡姬,即便不是“云中客”核心成员,也绝对是其情报网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她今日对卫子夫的透露,是示好?是试探?还是某种更高明的、转移视线或传递信息的方式?
阿娇将密记收起,目光落在韩川情报摘要上。关于“补给岛”内部结构、奴隶贸易、“罗马”舰队战术特点的描述,触目惊心。而最后提到“云中客”可能通过“揽月斋”与醉仙楼联络,更是直接指明了下一步调查方向。
“揽月斋……”阿娇低声自语。是时候动一动这颗棋子了,但不能由她或窦家直接出手。
她再次提笔,这一次,是给兄长窦彭祖的密信。信中,她将“揽月斋”的疑点、帕蒂莎的可疑、以及需要暗中调查其资金、货物、人员往来,尤其是与东南沿海、洛阳方向联系的要求,详细写明。同时,她让窦彭祖设法,将“揽月斋”可能与“海阎王”走私及“西虏”有染的风声,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漏给正在全力追查“云中客”的廷尉张汤。
借力打力,让朝廷的明面力量,去冲撞那些暗处的礁石。而她,则隐藏在幕后,观察、判断,并准备着下一步落子。
做完这些,她感到一阵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复杂,但她心中的目标却愈发清晰:揪出“云中客”,斩断内外勾结的链条,为北疆将士扫清后患,也为这个帝国,廓清海疆与天空。
她走到摇篮边,儿子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阿娇俯身,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快了,”她低声说,不知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阿母不会让那些魑魅魍魉,扰了你的清平世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未央宫的灯火,次第亮起,仿佛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庞大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也注视着那些在光明与黑暗边缘游走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