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问心路(6)(1/2)

晨光再次洒满清河县,钟家大宅的日子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静温馨。

钟浩然将赵大等八人安置妥当后,开始为他们谋划长远生计。他让赵大带着两个还算健壮的流民去城外的钟家田庄帮忙,按月支付工钱,管吃管住;另一对中年夫妇略通厨艺,便安排到县城铺子的后厨帮工;剩下一位会些篾匠手艺的老人,钟浩然出资在集市边给他支了个小摊,卖些竹篮、簸箕;至于生病的丫丫和她母亲,则继续留在宅中养病。

“钟善人真是活菩萨啊!”消息传开,乡邻们交口称赞。连县太爷都听说了此事,在一次乡绅集会上特意褒奖钟浩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还说要上书府城为其请表。

钟浩然谦逊应承,心中却无比满足。每日巡视田庄铺子,看着赵大等人逐渐红润起来的面色和眼中真挚的感激;回家后与刘雯一同逗弄日渐活泼的丫丫——小姑娘病愈后,如同枯木逢春,会怯生生地唤他“钟伯伯”,还会用细瘦的小手递给他一朵刚摘的野花;夜晚与妻子灯下对坐,她绣花,他看账,布欧蜷在脚边打盹,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工笔绘就的《安居乐业图》。

然而,布欧却显得有些反常。

这只平日里温顺慵懒的长毛猫,自赵大等人住进后巷厢房后,便时常蹲在院墙上或墙角阴影里,一盯就是大半个时辰,湛蓝色的瞳孔缩成细线,尾巴僵硬地竖着。尤其对赵大和那个名叫李四的年轻后生——李四身材瘦高,寡言少语,眼神总是低垂着,偶尔抬头一瞥,目光锐利如针——布欧会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呜咽。

一次李四经过庭院,布欧竟突然弓背炸毛,猛地蹿上前去,利爪险些划破他的裤腿。李四惊得倒退两步,脸色发白。

“布欧!”钟浩然闻声赶来,抱起猫咪,轻抚它的脊背,“怎么了这是?平日里从不这样的。”

李四垂下眼,恭敬道:“老爷,许是小人身上沾了田庄牲畜的味道,惊着这猫儿了。”

刘雯也赶过来,看看李四,又看看在钟浩然怀里依然紧盯李四、喉咙里发出咕噜威胁声的布欧,欲言又止。

夜里,刘雯替钟浩然更衣时,轻声说:“浩然,我总觉得……那李四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布欧通灵性,它这般反常,咱们是不是该多留个心?”

钟浩然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雯雯多虑了。李四那孩子,许是逃荒路上吃了太多苦,性子孤僻些。咱们既救了人,便该信人。布欧嘛,可能只是不习惯生人气息。”

刘雯点点头,不再多说,但眉间那缕忧色并未散去。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先是田庄管事来报,说近日粮仓里的陈粮消耗比往常快了些,但账目并无问题,许是老鼠糟蹋了。接着,布庄里一批新到的、绣工精致的绸帕少了几方,遍寻不着。都是些不大不小、不足动摇根本的损失,钟浩然听了,只当是寻常损耗或伙计疏忽,并未深究。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晚钟浩然与刘雯早已安寝。约莫子时三刻,后巷厢房区域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随即又恢复寂静。

钟浩然睡眠浅,隐约听到动静,但侧耳细听再无异常,便以为是野猫蹿过或谁起夜撞到了东西,翻个身又睡了。

他不知道的是,厢房内,油灯早已熄灭。黑暗中,赵大和衣躺在通铺最外侧,眼睛却睁着,精光闪烁。待同屋几人均已睡熟,呼吸均匀,他悄无声息地坐起,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般溜下铺,赤脚无声地走向门边。

他的手刚要触到门闩,身后却传来窸窣声。

睡在角落的李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压低声音:“赵大哥,真要去?钟老爷待我们不薄……”

赵大回头,月光从窗纸透入,映亮他半张脸,白日里的憨厚老实荡然无存,只有冰冷的算计和隐隐的戾气:“待我们不薄?哼,不过施舍些残羹冷饭,就把咱们当牛马使唤!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他还在娘胎里呢!这钟家富得流油,我观察了这些天,库房位置、巡夜规律都摸清了。今晚就干一票大的,拿够本钱,远走高飞!”

李四犹豫:“可其他兄弟……”

“闭嘴!”赵大眼中凶光一闪,“你要么跟我干,分你一份;要么老实躺着,当什么都没看见。若敢坏事——”他袖口一翻,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匕隐约露出半截。

李四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言,缩回被子里。

赵大轻手轻脚拉开门,身影融入夜色。他没有直奔前院库房,反而折向偏院——那里是钟浩然的书房,他前几日送茶水时曾瞥见,钟浩然将一些贵重地契、票据锁在书案下的暗格里。

就在他蹑手蹑脚摸到书房窗外,用匕首熟练地拨动窗栓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起夜如厕的另一个流民——王老五。他迷迷糊糊看到赵大鬼祟的身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赵、赵大哥?你在这儿做啥……”

赵大浑身一僵,眼中杀机骤现!电光石火间,他猛地转身,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王老五心口!

王老五瞪大了眼,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倒地。鲜血在青石板上汩汩漫开。

赵大急促喘息几下,迅速冷静下来。他蹲下身,在王老五身上擦净匕首,然后将尸体拖到旁边花丛下草草掩盖。做完这一切,他不再惦记书房,而是迅速返回后巷厢房。

他没有回自己铺位,而是悄悄摸到李四铺边,将染血的匕首塞进李四枕下,又将自己一件沾了泥点的外衫揉成一团,塞到李四包袱最底下。做完这些,他才像没事人一样躺回自己铺位,闭眼假寐。

天刚蒙蒙亮,钟家大宅便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宁静。

一个早起洒扫的仆役发现了花丛下的尸体。

“杀、杀人啦!”

钟浩然被惊醒,匆匆披衣赶到现场时,前院已乱作一团。刘雯脸色苍白地跟在他身后,布欧则焦躁地在她脚边打转,朝着后巷方向低吼。

王老五的尸体被抬到明处,心口那个狰狞的血洞触目惊心。所有仆役、流民都被聚集到前院,人人面色惊惶。

赵大扑到尸体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五!老五啊!你怎么就……昨晚还好好的……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其他流民也纷纷落泪,一时间悲声四起。

钟浩然强压震惊与怒火,沉声道:“昨夜谁最后见过王老五?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李四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赵大哭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李四,指着他颤声道:“李四!昨晚我好像听见……听见你悄悄出门!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老五起了争执,失手……”

“不是我!”李四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赵大哥,你血口喷人!我昨晚一直睡着!”

“那你包袱里是什么?”赵大突然扑过去,一把扯过李四的包袱,抖落开来——那件沾泥的外衫和那把带血的匕首,赫然在目!

“啊!”众人惊呼后退。

李四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结结巴巴:“这、这不是我的……我不知……”

“证据确凿,你还狡辩!”赵大义愤填膺,转头对钟浩然哭诉,“老爷!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四这厮,平日就阴沉寡言,定是他见财起意,想偷东西被老五撞见,就、就下了毒手!可怜老五老实了一辈子,竟死在同乡手里……”

钟浩然看着那把匕首和带血的外衫,又看看面无人色、百口莫辩的李四,再看向痛哭流涕、看似悲痛欲绝的赵大,心乱如麻。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李四虽孤僻,但这些日子干活勤恳,不似奸恶之徒;赵大此刻的表现,太过激烈了些……

但人证(赵大)“目睹”李四夜出,物证凶器和血衣确凿,王老五确实死于非命。众目睽睽之下,钟浩然只能先命人将李四绑了,看管起来,同时派人去报官。

衙役很快到来,查验现场、审问众人。赵大一口咬定李四行凶,其他流民在惊恐之下,也含糊其辞,有的说好像听到李四铺位有动静,有的说李四近日常独处、神情古怪。钟浩然虽提出些许疑点,但苦无实证。

最关键的是,带队的王捕头在“搜查凶犯房间”时,竟“意外”在李四床铺褥子下,翻出几件钟家铺子里失窃的绸帕和一小包碎银——正是之前布庄丢失之物。

“人赃并获!”王捕头冷笑,“钟善人,你好心收留流民,却引狼入室啊!这李四,分明是个惯偷,此次是偷盗败露,杀人灭口!”

李四被铁链锁走时,嘶声大喊:“冤枉!老爷!我是冤枉的!是赵大!是赵大陷害我——”声音凄厉,渐渐远去。

钟浩然站在院中,看着地上未干的血迹,听着李四远去的喊冤声,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善行”产生了动摇。刘雯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老爷……”王管事上前,低声道,“此事恐对钟家声誉有损。如今县里已有些风言风语,说咱们识人不明,招致祸端……”

钟浩然摆摆手,疲惫道:“先妥善安葬王老五,抚恤其家人。李四之事……且看官府如何审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超钟浩然预料。

三日后,李四在狱中“认罪画押”,承认因偷盗被王老五发现,争执中失手杀人。供词写得条理清晰,细节详实。案子很快了结,李四被判秋后问斩。

就在钟浩然以为风波将平之时,更大的厄运降临。

那王捕头再度登门,这回却带了一纸拘票,脸色冰冷:“钟浩然,有人举报你指使家仆李四行凶杀人,并涉嫌窝藏赃物、偷漏税款!现奉县令大人之命,拿你到案问话!”

“什么?!”钟家上下如闻晴天霹雳。

钟浩然难以置信:“王捕头,此话从何说起?李四已认罪,与我何干?”

王捕头嗤笑一声,掏出一份“证词”:“李四在狱中招供,说他行凶是受你指使,因王老五知晓了你钟家田庄虚报产量、偷漏税粮的秘密,你要灭口!此外,你钟家布庄以次充好、粮铺大斗进小斗出,诸多不法,皆有‘知情者’举证!钟善人,想不到你表面行善,背地里竟如此龌龊!”

钟浩然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这是陷害!是赵大!那些“证词”,那些“举报”,定是赵大勾结官府中人做的局!

他猛地看向人群——赵大早已不见踪影。仆役来报,赵大和其余几个流民,于昨日午后便借口去田庄,一去不返,连同他们房中的一些细软和钟家库房里若干值钱物件,一并消失了。

“赵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钟浩然气得浑身发抖。

但此刻已百口莫辩。所谓“证据”看似环环相扣:李四的“供词”、赵大等人的“举报”、之前铺子“失窃”如今却成了“窝赃”、田庄“虚报产量”的“账目疑点”……更可怕的是,平日里那些受过钟家恩惠的乡邻,此刻竟纷纷倒戈!

“没想到钟善人是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早就说,哪有人真那么好心,定是有所图谋!”

“说不定以前那些善事,都是做样子,为了掩盖恶行!”

……

曾经的热情赞美,化作冰冷的唾弃和怀疑的目光。钟浩然被衙役押出钟家大宅时,回头望去,只见刘雯瘫坐在门槛边,泪流满面,布欧在她脚边焦急地转圈,朝着衙役狂吠。曾经门庭若市、受人敬仰的钟家,转眼间成了众矢之的。

公堂之上,县令疾言厉色,种种“证据”呈上。钟浩然竭力申辩,指出赵大才是真凶和主谋,其已携款潜逃。但赵大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死无对证。李四在狱中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只会喃喃重复“我有罪……老爷指使……”钟家账目虽经核查并无大问题,但王捕头带来的几个“证人”言之凿凿,硬是泼了一身脏水。

最终,虽杀人重罪证据不足,但“纵仆行凶、治家不严、有损风化”的罪名却坐实了。县令判钟浩然杖责五十,家产罚没三成,并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十年不得归。

消息传来,钟家上下如坠冰窟。

更雪上加霜的是,钟浩然的堂弟钟明轩——一个平日游手好闲、惯会甜言蜜语的家伙——此时“挺身而出”。他一边假意安慰狱中的钟浩然:“堂兄放心,家里有我照应,定为你上下打点,早日脱罪!”一边却暗中勾结县衙胥吏,哄骗悲痛欲绝的刘雯和年迈的钟父钟母:“如今家业危殆,需得有个名正言顺的主事人,才能保住基业,打点官司。不如先将家主之位和部分产业暂托于我,我必尽心竭力,待堂兄归来,原样奉还!”

刘雯本不愿,但钟父钟母年老体弱,经此打击一病不起,家中仆役人心惶惶,外有债主趁机逼债。无奈之下,只得签字画押,将家业管理之权暂时交给了钟明轩。

然而,钟明轩一朝掌权,立刻翻脸无情。他以“节省开支、偿还罚银”为名,将忠心耿耿的王管事等老人尽数辞退;削减各铺子伙计工钱,导致怨声载道;对钟父钟母的医药用度百般克扣;最后,更寻了个由头,将刘雯和两个贴身丫鬟赶出钟家大宅,只丢给她们几两碎银和几件旧衣。

刘雯携丫鬟赁了一间城郊破屋栖身,靠绣花缝补勉强维生。她日日以泪洗面,仍不忘托人往北疆捎带寒衣和书信,但大多石沉大海。不过半年光景,这个曾经温婉明媚的女子,便在忧思、贫病交加中,如风中残烛般凋零了。临终前,她握着丫鬟的手,气若游丝:“告诉浩然……我等他……我不怨……”

与此同时,赵大卷走的财物虽不及钟家产业万分之一,却也足够他在邻县改名换姓,做起小本生意。他本就精明狡诈,又无道德束缚,几年下来,竟也混得风生水起,俨然成了新地方的“赵员外”。

北疆风沙如刀,寒夜刺骨。

钟浩然在矿场服苦役,每日与镣铐、矿石为伍。身上杖伤溃烂,冻疮遍布,昔日“钟善人”的从容气度早已磨灭殆尽,只剩下一具被仇恨和冤屈蚀刻得嶙峋的骨架。

但他的意识深处,却从未停止两种声音的交战。

一个声音温厚坚定,如月下清泉:“浩然,莫要沉沦。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你初心为善,并无过错。害人者终将自害,你当守住本心,不可让仇恨吞噬。”

另一个声音阴冷讥诮,如地底幽风:“善?哈哈哈!你的善换来了什么?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些你帮过的人,可有一个为你说话?所谓善有善报,全是骗人的鬼话!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恶,只有狠,才能活下去,才能讨回公道!”

前者是他“道”的一面,秉持善念,相信因果;后者是他“魔”的一面,充满怨毒,鼓吹以恶制恶。这两股力量在他灵魂深处撕扯、碰撞,如同冰火交战。大部分时候,“魔”的声音占据上风,将仇恨的毒液一点点注入他的血脉,支撑他在非人的折磨中活下去——活下去,为了有朝一日,回去清算一切!

十年,整整三千多个日夜。

终于,朝廷一纸特赦令下,流放者得以归乡。

钟浩然拖着残躯,踏上了归途。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商人,而是一个鬓角斑白、眼神阴鸷、脊背微驼的中年人。只有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着这十年淬炼出的可怕意志和曾经经商头脑——即使在矿场,他也能从劳役的交换、监工的贪腐中,窥见利益流转的脉络。

回到清河县,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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