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问心路(6)(2/2)

钟家大宅的匾额已换成了“钟府”,却是堂弟钟明轩的“钟”。父亲母亲早已在贫病中离世,坟头荒草萋萋。刘雯的孤坟在城郊乱葬岗边,墓碑简陋,仅刻“爱妻刘雯之墓”,落款是那个忠心的丫鬟的名字。

钟浩然跪在坟前,没有哭。他只是用粗糙如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冰冷石碑,指尖颤抖。布欧——那只猫竟还活着,不知从哪个角落蹒跚而来,它已老得不成样子,毛色灰败,瘦骨嶙峋,却仍认得旧主,蹭着他的腿,发出微弱嘶哑的喵呜声。

钟浩然抱起它,感受到它硌手的骨头和微弱心跳。布欧用尽最后力气,舔了舔他的手心,湛蓝色的眼珠望着他,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他怀中停止了呼吸。

这一刻,钟浩然心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冻结成冰。

他打听清楚了一切:钟明轩如何巧取豪夺,如何败光家产钟家产业在他挥霍和经营不善下已缩水大半,如今虽还顶着富户名头,实则外强中干;赵大如何在邻县发家,如今已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丝绸商,与钟明轩竟还有生意往来——真是讽刺,两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倒成了“合作伙伴”。

仇恨的毒火在胸腔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意识深处,“魔”的声音狂笑着:“看!这就是行善的下场!现在,该让他们尝尝恶果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道”的声音微弱地劝阻:“浩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沉沦复仇,与彼何异?放下吧……”

“放下?!”钟浩然在内心咆哮,“雯雯死了!爹娘死了!布欧死了!我十年苦役,一身伤病!你让我放下?!!!”

“魔”的声音彻底压倒了“道”。

钟浩然开始了他的布局。

他隐姓埋名,用十年苦役中偷偷积攒的一点微薄本钱和磨砺出的眼光、手段,从最底层做起,倒卖皮货、药材,逐渐积累资本。他本就极具经商天赋,又历经磨难,洞悉人性贪婪与恐惧,行事狠辣果决,不留余地。不过两年,他已在邻县商界悄然崛起,化名“钟九”。

他刻意接触钟明轩的生意,先以优厚条件合作,取得信任,然后暗中设下连环套:以高息借贷诱其扩大经营,再突然抽走资金链;买通其关键伙计,在货物中掺假;散播谣言,败坏其信誉……钟明轩本就不善经营,很快陷入绝境,债台高筑。

同时,钟浩然又以大宗丝绸采购商的身份,“偶遇”了赵大。赵大早已不认得这个沧桑憔悴的“钟九”,只当是条大鱼。钟浩然投其所好,重利相诱,很快与赵大称兄道弟。

时机成熟。

钟浩然以“有一笔涉及三地、利润惊人的大生意,需当面密谈”为由,将焦头烂额的钟明轩和志得意满的赵大,约到了清河县郊外一座废弃的庄园——这里,离钟家祖坟和刘雯的埋骨之地不远。

是夜,月黑风高。

庄园正厅,残破的桌椅已被稍作整理,摆上了一桌酒菜。钟明轩和赵大先后到来,彼此见到对方,都有些诧异。

“赵员外?你怎么在此?”钟明轩问。

“钟老板?是钟九先生邀我来的,说有大生意。”赵大疑惑。

这时,厅后转出一人。青衣布履,鬓发斑白,脊背微驼,正是钟浩然。他没有掩饰容貌,就这么缓缓走到主位坐下,抬起眼,看向两人。

烛火跳跃,映亮他平静得可怕的脸。

钟明轩和赵大起初觉得眼熟,仔细端详片刻,脸色同时大变!

“堂、堂兄?!”

“钟……钟浩然?!你不是……”

“我没死在北疆,让你们失望了。”钟浩然的声音沙哑平淡,却像冰冷的刀子刮过骨头,“坐。”

两人惊疑不定地坐下,心中升起强烈不安。

钟浩然亲手为他们斟酒:“别怕,故人重逢,先饮一杯。”

钟明轩和赵大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举杯。酒液入喉,微辣,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不过片刻,两人便觉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扑通瘫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还能惊恐转动。

“你……你下药!”钟明轩嘶声道。

钟浩然缓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两个毁了他一生的人。十年积压的仇恨、冤屈、痛苦,此刻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几乎要冲破躯壳。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这一刻。”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中爬上血丝,“想你们是怎么陷害我,怎么夺我家产,怎么逼死雯雯……想我该怎么一点点,把你们加诸我身的痛苦,百倍奉还!”

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与当年赵大陷害李四的那把,一模一样。

“赵大,”他先看向面无人色的赵大,“王老五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伪造证据,陷害李四,再勾结官府,诬陷于我?”

赵大这时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否认:“是……是我!钟老爷饶命!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愿吐出所有家产赔给您!饶我一命!”

钟浩然又看向瑟瑟发抖的钟明轩:“我的好堂弟,我爹娘是怎么死的?雯雯是怎么被赶出去的?家业,你是怎么‘暂管’,然后据为己有的?”

钟明轩涕泪横流:“堂兄!我错了!我鬼迷心窍!家产我都还你!都还你!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饶了我吧!”

听着他们痛哭流涕的忏悔和求饶,钟浩然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即便杀了他们,雯雯能回来吗?爹娘能复活吗?布欧能再蹭他的掌心吗?他失去的十年光阴,能挽回吗?

意识深处,“魔”的声音在狂啸:“杀了他们!碎尸万段!让他们血债血偿!”

“道”的声音这时几乎微不可闻:“浩然……收手吧……再造杀孽,你将永堕黑暗……”

钟浩然举起了匕首,刀尖对准赵大的心口。他的手在剧烈颤抖,眼中挣扎着疯狂的杀意和残存的理智。往事一幕幕闪现:雯棠树下,她回眸一笑;布欧蹭着他的手心;王老五憨厚的笑容;李四被拖走时凄厉的喊冤;刘雯临终前那句“我等他,我不怨”……

“啊啊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匕首猛地刺下!

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

刀尖抵着赵大的衣襟,刺破皮肤,渗出一点血珠。赵大吓得几乎晕厥。

钟浩然死死盯着那点血色,脑海中“道”与“魔”的嘶吼达到,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极致的痛苦中,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里,系着一个褪色发白、几乎散开的平安结。

这是刘雯当年亲手编了,在他流放前夜,偷偷塞进他行李中的。十年风霜,它从未离身。

就在他指尖触到平安结粗糙线头的刹那——

一缕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温暖气息,仿佛穿透了十年生死、穿透了幻境虚妄,轻轻拂过他的心口。

不是“魔”的暴戾,不是“道”的劝诫,而是独属于刘雯的、温柔而坚韧的意念残留:“浩然,好好活着。别让恨,吃了你的心。”

嗡!

脑海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钟浩然浑身剧震,如遭醍醐灌顶。

他缓缓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平安结。线头在刚才的激动中,已然崩断。粗糙的红绳散落开来,在他掌心,如同枯萎的血,又如释然的泪。

死了。

雯雯死了。

无论他杀多少人,报多少仇,她都回不来了。

他执着半生,闯入地府,历经问心,所求为何?不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救她回来吗?

可若在此沉沦复仇,即便成功,他又成了什么?一个被仇恨吞噬的怪物,还有何面目去见她?即便见到,他又该如何面对她清澈的眼睛?

“善”与“恶”……“执着”与“放下”……

原来这一关,问的从来不是如何惩恶扬善,而是当“善”被“恶”践踏得体无完肤时,你当如何自处?是堕为复仇的恶鬼,还是……守住心底最后一线清明,哪怕那意味着承认无力回天,意味着承受无尽的遗憾与痛苦?

“呵……呵呵……”钟浩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从嘶哑到苍凉,到最后,竟有种解脱般的意味。

他松开了手。

匕首“当啷”落地。

散开的平安结红线,如蝴蝶破碎的翅膀,轻轻飘落尘埃。

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钟明轩和赵大,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厅外。

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象便开始模糊、褪色、消散。废弃的庄园、惊恐的仇人、手中的红线、胸口的恨意……如同被水浸染的墨画,一点点淡去。

他仿佛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又仿佛只是跨过了一道门槛。

终于,眼前骤然一暗,复又一亮。

问心路上弥漫的灰雾彻底消散。他站在了一条看似寻常、却弥漫着无形威严的道路尽头。脚下是古朴粗糙的黑色石砖,延伸向前方。道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虚无。

而在道路正前方,一座巍峨、漆黑、寂静的古朴宫殿,如同蛰伏的太古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永恒的幽暗之中。宫殿无匾无额,只有两扇高逾十丈、紧闭的巨门,门扉上刻满难以名状的古老纹路,似云纹,似鬼篆,又似星辰轨迹。

钟浩然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曾有一枚平安结。

如今,红线已断,随风而逝。

像某种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抬起头,望着那座漆黑宫殿,眼神中翻涌的仇恨、痛苦、挣扎、迷茫,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了然。

问心末关,善恶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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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深处,一方巨大的水镜悬浮半空,镜中景象正是刚刚钟浩然放下匕首、红线飘散、幻境崩解的一幕。

水镜前,摆着两张歪歪扭扭的太师椅。一张椅子上,瘫坐着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穿着皱巴巴暗红色袍子的男人,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嗑得飞快,瓜子皮随手扔了一地,脚边还滚着几个空酒坛。

正是酆都大帝。

“啧啧啧,龟儿子硬是熬出来咯!”他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对着水镜里的钟浩然指指点点,又扔了颗瓜子进嘴,“老子还以为他要捅下去嘞!最后一哆嗦,居然刹住车了!可以可以,这道魔归元力有点意思,‘善’根子还没烂完。”

旁边另一张椅子上,坐着的泰山府君则是截然不同的画风。他一身玄黑冕服,头戴冠旒,腰佩玉带,坐姿端正,面色严肃。虽然也在看水镜,但眉头微蹙,对酆都大帝的做派显然有些不适。

“帝君,注意仪态。”泰山府君沉声道。

“仪态个锤子!”酆都大帝翻了个白眼,“又没得外人,放松哈儿嘛!老泰啊,你就是太严肃了,活得累不累?”说着,把瓜子递过去,“整点儿?”

泰山府君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此子心性之坚韧,确属罕见。三关问心,层层递进,直指本愿、本真、本心。尤其这末关‘善恶劫’,先予极致之善境,再令善因结恶果,逼他在至亲血仇与自我坚守间抉择……其设计之险恶,连本君亦觉心惊。”

“哎哟,你也晓得险恶啊?”酆都大帝嬉皮笑脸,“不险恶啷个测得出真心嘛?你看他最后,平安结一断,人像是醒豁了——晓得那女娃娃救不回来咯。执念还在,但不再被执念牵着鼻子走,更没让仇恨变成第二个执念。这个平衡点找得妙啊!道魔归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执而不迷,怒而不狂,悲而不坠。”

他拍拍手上的瓜子屑,看着水镜中钟浩然正一步步走向宫殿大门,眼神难得认真了一瞬:“不过话说回来,老泰,你觉得他过关了,接下来咋办?真让他见那女娃娃的魂?”

泰山府君目光深邃,看向宫殿大门方向,缓缓道:“问心路尽,便有资格入‘幽冥殿’。至于能否如愿……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以及,”他顿了顿,“那位的意思了。”

酆都大帝也收起玩笑神色,咂咂嘴,望向宫殿深处那片连他也无法完全看透的黑暗,小声嘀咕:“那就就让他进来噻。”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水镜。镜中,钟浩然已走到那两扇巨大的漆黑门前,缓缓抬起了手。

宫殿之外,永恒的幽暗中,仿佛传来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