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王道何存(2/2)

刘备起身还礼:“张知府请坐。知府单车简从,深入险地,胆识令人敬佩。”

张叔夜落座,直言不讳。

“张某到任,闻贵寨与别处不同,少有扰民,反而施药济贫。故特来一见。”

他言辞恳切,并不绕弯。

“梁山泊虽险,终非王道乐土。寨主与诸位好汉皆是人杰,何必屈居水泊,负此有用之身?若能归顺朝廷,张某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为诸位争取一个前程。”

话音未落,厅内已是一片哗然。

武松当即跳将起来,指着张叔夜道:“哥哥休听他鸟说!朝廷甚么德行,俺在阳谷县早见识够了!这官儿再会说,也不过是高俅门下一犬!”

阮小七双手抱胸,冷笑:“招安?招安了再去给赵官家捉鱼不成?”

鲁智深将禅杖重重一顿,嗤笑一声:“朝廷的官,洒家高攀不起!”

然而,如秦明、杨志等原官军出身的头领,虽未出言,眼神却已下意识投向主位。

他们不信朝廷法度,却信刘备一人。

更多的则是以林冲与徐宁为首的好汉,彼此对视一眼,神色渐渐沉定。

招安与否,于他们而言本无分别。

这厅中绝大多数人,心中所奉从不是朝廷纲纪,而是刘备一人。

纵是刀山火海,只要哥哥一声令下,他们也闯得。

若哥哥摇头,便是御前金山银山,他们也嗤之以鼻。

厅内气氛,一时微妙难言。

刘备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张叔夜言毕,才缓缓抬手。

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厅内的喧哗便如潮水般退去。

“知府拳拳之心,此心可敬。”

刘备目光扫过厅内众兄弟,最终平静地看向张叔夜,话锋微转。

“然,知府所欲引我等效忠之朝廷,是太祖太宗时廓清天下之朝廷,还是如今蔡京掌枢要,高俅典兵马,童贯握枢密,朱勔掠东南之朝廷?”

一言既出,满厅皆静。

张叔夜身形微顿,这四个名字,便是四座他无法撼动的大山。

“若效忠前者,是为大义。若效忠后者,是为虎作伥。知府欲让我等,对此等朝廷,对此等宰执,俯首帖耳,献上头颅与刀兵,换一纸空文诰命?”

刘备不等他回应,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张知府清正刚直,然则,您能改变这朝廷分毫吗?您能保证,今日之招安,非明日之坟冢吗?”

张叔夜脸色发白,刘备的话,戳中了他作为能臣干吏最大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反驳。

“朝廷虽有弊政,然正需忠良之士奋力匡正!若人人皆如寨主这般另起炉灶,天下何存?纲常……”

“纲常救不了饿殍,也填不满贪渎的窟窿。”

这时,一道清冷声音募地传来,打断了他。

众人望去,只见一旁静坐的青衫儒生缓缓起身。

那人向刘备微一颔首,得到首肯后,才从容走向张叔夜。

张叔夜见其气度不凡,眉头微蹙:“阁下是?”

“在下许贯忠。”

许贯忠手持一卷册子,向张叔夜微微一礼。

“知府可知,您所要维护的纲常之下,是何光景?为何我梁山能在此偏安,而朝廷却疲于奔命?”

不待张叔夜回答,他展开册子,语气无波无澜,却字字千钧。

“自政和元年至今,大宋户部账面赋税逐年递增,然实际入库,已不足账面六成。去岁,仅两浙路,因花石纲及方腊之乱,流失人口据估……逾百万户。”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张叔夜的心上。

这些数据远超他所能接触的官方文书,直指这个帝国肌体深处正在溃烂的脓疮。

张叔夜喉头滚动,强自镇定,心中暗惊。

“此人究竟何方神圣?竟对天下钱粮人口了如指掌!”

许贯忠继续道:“而济州,在梁山接手维持秩序后,去岁人口非但未减,反因流民归附,新增五万三千余户。仓廪存粮,可支全州百姓度过一季荒年。而同期,由朝廷直辖的邻近州府,人口平均减损…两成。”

他合上册子,望向张叔夜,眼中透着一丝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知府,这些不是数字,是一个个易子而食的惨剧,是一座座十室九空的荒村。”

话音落下,聚义厅内落针可闻。

朱武缓缓闭目,指节在袖中微微掐算,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公孙胜手持拂尘,默然不语,眼中不见激赏,唯有洞悉世事后的深沉悲哀。

满厅寂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衬得这沉默愈发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张叔夜身形微晃,许贯忠的话配合他一路所见,构成了无法反驳的铁证。

他何尝不知?只是从未有人敢如此赤裸地摆在台面上,击碎一切粉饰太平的幻想。

张叔夜脸色发白,却仍强自支撑:“即便如此,朝廷仍是正统,纲常……”

“纲常?”

刘备接口,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炬。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的纲常,便是这等让民不聊生之纲常?”

晁盖吼道:“贤弟,休与他废话!拿下这官儿,正好祭旗!”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张某颈上唯有忠义骨,不似尔等,屈身事贼,妄称替天行道!”

张叔夜冷哼一声,负手望天,竟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武松早已按捺不住,戒刀铮地出鞘三寸,眼中喷火。

“哥哥!这厮满口纲常仁义,俺这刀便教他晓得,甚么是梁山的纲常!”

若非林冲与鲁智深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扯住他臂膀,只怕立时便要扑上。

呼延灼,韩滔,彭玘面色变幻,微挪步伐,隐隐将张叔夜护在身后。

厅中杀机四伏,一触即发。

“诸位兄弟且慢!”

刘备一声,镇住全场,语气沉痛。

“若伤此等直臣,我等与蔡京,高俅之流,还有何分别?”

他微微摆手,制止躁动,对张叔夜道:“知府今日前来,是示之以诚,某感念。然道既不同,多说无益。请回吧。他日若再相遇,各为其道,不必容情。”

张叔夜深深看了刘备一眼,复杂无比。

他起身,再次拱手,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既如此,张某告辞。寨主……好自为之。”

张叔夜转身离去,步伐看似稳定,背影在厅外光影中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刘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良久。

厅内众头领也无人说话,方才那场关乎道路与前途的辩论,仍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终于,刘备回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兄弟的脸庞,神色决然。

“传令!所有计划提前!水陆并进,目标,登州!”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聚义厅的每个角落。

“我们要的,不是招安的名分,而是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令天下清平的根基!”

命令既下,众头领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尽散,唯余破釜沉舟的坚定。

暮色渐沉,梁山泊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水波,恍若星火落人间。

这星火虽微,却已再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