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社死余烬与抉择倒计时(2/2)

这把火,很快就借着风势,烧过了那道矮墙。

青云观后厨的院子里,两个负责砍柴挑水的杂役弟子正坐在柴垛旁歇脚,一个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嘿,听说了吗?前头那位玄真子师兄,这回可栽大了!”

“咋了?不就是抱了个小尼姑回来吗?救人嘛,掌院罚得也太重了点儿。”

“啧,你知道个屁!光抱抱能罚百日扫尘?听慈航庵那边传出来的,那俏尼姑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找‘我的扫地郎君’!哎哟喂,‘郎君’!这称呼都出来了!听说玄真子师兄为了她,在掌院面前都顶嘴了!说什么‘道法自然,救人要紧’!啧啧,这护的……”

“啊?还有这事儿?”同伴惊得张大了嘴,“‘扫地郎君’?这……这玄真子师兄平时眼高于顶的,没想到……”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不可思议和看热闹的神情。

流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一圈圈扩散,越传越远,细节也越发荒诞离奇。玉笋的呓语变成了缠绵悱恻的情话,玄真子的破例救人变成了英雄救美的壮举,而那句“道法自然”,则在市井的演绎中,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叛逆宣言。“扫地郎君”这个称谓,不胫而走。

玉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菜园的。

禅房像个巨大的蒸笼,慧明师太那番话像烧红的炭火在里面翻滚,灼烤着她的每一寸神经。被驱逐的恐惧、无处可依的茫然、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社死羞耻感,交织成一张巨网,勒得她快要窒息。她需要一点空气,一点能让她抓住的东西,哪怕只是墙那边投射过来的、熟悉的冰冷嫌恶的目光——那至少是确定的,是她在过去几年里早已习惯并学会对抗的某种“秩序”。

她像一缕游魂,脚步虚浮地晃到了菜地边。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几片早衰的菜叶打着旋儿落下。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堵沉默的石墙,飘向那个小小的孔洞。

透过圆形的孔洞,她看到了墙外的景象。

玄真子果然在那里。

他正背对着她,沉默地挥动着那柄沉重的竹扫帚。动作依旧精准、稳定,每一次挥扫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然而,那挺直的背影却透出一种玉笋从未见过的紧绷感,像一张拉满的弓。深蓝色的道袍下摆,沾满了厚厚的尘土和草屑,那是“百日扫尘”的印记,也是屈辱的印记。初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额角有汗珠滚落,沿着紧绷的侧脸线条滑下,在下颌处汇成小小的一滴,砸在他脚边的尘土里,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就在这时,玄真子挥扫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引,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侧过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眸,穿过小小的孔洞,猝不及防地,直直撞上了玉笋窥探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玉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纯粹、冰冷的厌恶和拒人千里的秩序感。那里面翻滚着太多她看不懂也无法承受的东西——沉重的疲惫,深不见底的困惑,一丝尚未消散的羞恼,甚至……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陌生的、带着审视和探究意味的微光。这复杂而汹涌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纯粹的嫌恶都更让她心慌意乱,像瞬间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烈日之下。

“啊!”玉笋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弹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支撑豆角架的粗糙竹竿上,撞得架子一阵摇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冲上头顶,耳膜里全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她荒谬地觉得,这心跳声大得连墙那边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墙外,玄真子同样浑身一震。

在目光相接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了孔洞后那双眼睛里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惶和无措。他几乎是本能地、以更快的速度猛地转回头去,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然而,那暴露在玉笋视线里的、线条冷硬的耳朵轮廓,却在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赤红,像被晚霞点燃,一直红到了耳根深处。那抹红,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显得无比刺眼。

他握紧了扫帚柄,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他扫地的动作陡然加快,竹枝刮过地面,发出密集而刺耳的“沙沙——沙沙——”声,一下又一下,又快又狠,像是要拼命扫去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扫去这扰乱心绪的无声对视,扫去眼前这片令他道心摇摇欲坠的混乱红尘。

石墙内外,只剩下这单调而急促的扫帚声,以及各自胸腔里,那如同战鼓擂动般、彼此呼应的、震耳欲聋的心跳。沉默,从未如此喧嚣。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给慈航庵镀上了一层凄凉的昏黄。

慧明师太枯瘦的身影出现在青云观略显简朴的客堂内。她端坐在下首的蒲团上,双手拢在袖中,背脊挺直,对着上首面色依旧沉肃的青云观掌院师叔,微微垂首,姿态放得极低。

“掌院真人,”慧明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和歉意,“贫尼此来,是为劣徒玉笋昏迷一事,特向贵派致歉,也代小徒向玄真子道长致谢。”她抬起眼皮,目光诚恳,“小徒六根不净,心性浮躁,昏迷中神志不清,口出妄言,污了玄真子道长的清誉,扰了贵派清修,实乃贫尼管教无方,教导不力之过。贵派依门规森严,如何惩戒玄真子道长,皆是贵派内务,贫尼绝不敢置喙半句。”她将姿态放得极低,把责任全揽在自己和玉笋身上,语气谦卑,滴水不漏。

掌院师叔端坐主位,捻着胡须,脸色稍霁,但眼神依旧锐利,并未接话,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慧明师太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刻意的“感激”与“无奈”:“然,玄真子道长慈悲为怀,道心仁厚,破例施救,救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一命,此恩此德,慈航庵上下铭记于心,没齿难忘。”她微微叹息一声,这声叹息里充满了“不得已”的沉重,“佛道有别,清规森严。为免再生瓜田李下之嫌,徒增流言蜚语,扰了贵我两派清誉,也令玄真子道长再生困扰……”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掌院师叔微微蹙起的眉头,才清晰而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抛出了最终的决定:

“贫尼已决定,即日将玉笋逐出山门,令其还俗下山。自此,她与佛门再无半分干系。她的所作所为,是生是死,是好是歹,皆由其自负,与慈航庵无关,与贵派……自然也再无半分牵扯。”

慧明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掌院师叔审视的眼神,语气带着一种“牺牲小我,成全大局”的凛然:

“贫尼此举,唯愿能稍解贵派烦忧,平息无谓流言,也盼能稍减玄真子道长因善举而受之牵连。望掌院真人明鉴。”她将“逐出”说成必然结果,将玉笋彻底定性为“麻烦源”和“祸根”,而玄真子则被塑造成“因善举反被牵连”的无辜者,将慈航庵置于主动“断腕”、维护大局的道德高地。

掌院师叔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看着慧明师太那张枯槁却写满“大义”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沉吟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慧明师太深明大义,处置得当。如此,也好。”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山脊,沉重的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慈航庵那间小小的禅房。

玉笋站在空荡荡的禅房中央。一个灰扑扑的、瘪塌塌的小包袱,随意地丢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里面只有两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僧衣,软塌塌地叠着。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僧袍,此刻空落落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暮色压垮。

慧明师太那冰冷绝情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

“逐出山门……再无干系……活菩萨……”

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得她心口血肉模糊。

墙外,那单调而刺耳的扫帚声并未停歇。

“沙沙——沙沙——”

一下,又一下。

像为她的过去敲响的丧钟,沉闷而绝望地碾过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又像某种不祥的预言,单调地勾勒着她前路无尽的迷茫和黑暗。

社死的羞耻,像无数蚂蚁在啃噬她的皮肤。被驱逐的惶恐,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对山脚下那个陌生而庞大的、充满恶意目光的尘世的恐惧,沉沉地压在她的脊梁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就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混沌之中,一个清晰的画面却固执地、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石墙孔洞后,那双褪去了冰冷外壳、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还有那瞬间蔓延至耳根的、滚烫刺目的赤红。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陌生的悸动,混杂在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羞耻中,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小石子,漾开一圈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日落了。

尼姑玉笋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剥去所有庇护、身无分文、声名狼藉、前途未卜的还俗女子。她的名字,连同她这个人,都将被这庵堂彻底抛弃。

她颤抖着手,伸向那个冰冷的包袱。指尖在触碰到粗糙布料的前一刻,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探向包袱最深的角落。指尖碰到了一点硬硬的、带着毛边的触感——是她偷偷藏起来的、画满了某个“牛鼻子”丑态的涂鸦画册。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沙沙——沙沙——”墙外的扫帚声,还在响,固执地穿透暮色,如同送葬的挽歌。

玉笋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尘埃和绝望的味道。她猛地抓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包袱,转身,决绝地推开了禅房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通往地狱的破旧木门。

门外,是彻底笼罩下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一脚踏入冰冷的夜色里。

身后禅房的门,在她迈出的瞬间,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无声而迅速地合拢、闩上。断绝了她最后一丝回头的可能。

玉笋站在庵堂后院通往前门的小径上,夜风吹透她单薄的僧衣,冷得她牙齿打颤。前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门轮廓在模糊的星光下显出一点影子。她攥紧了手中寒酸的包袱,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布料里,脚下像生了根,巨大的恐惧让她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小径前方的阴影里,挡住了去路。

是玄真子。

他显然刚结束今日的罚扫,那柄沉重的竹扫帚还紧紧握在他手中,竹枝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深蓝色的道袍下摆也溅满了泥点,在昏暗中洇开深色的污迹。他微微喘息着,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冷峻的额角。暮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直直地钉在玉笋身上。

玉笋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石墙。羞耻、恐惧、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瞬间涌上心头。他来干什么?看她的笑话?还是奉了师门之命,来“监督”她这个祸害滚蛋?

玄真子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是凭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在结束扫洒、看到那扇紧闭的禅房门后,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拐向了这条小径。此刻,看着玉笋那苍白如纸、写满惊惶和绝望的脸,看着她手中那个单薄得可怜的包袱,看着她仿佛随时会在这寒夜里碎裂消失的脆弱身影,他喉咙发紧,握着扫帚柄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那句在心底翻腾了无数次的话,终于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沙哑,脱口而出: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