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江边的烟花与告白(1/2)
手机屏幕的光,在那个布满尘土的拆迁废墟水泥墩旁,固执地亮着。那五个字——“你女儿醒了”——像五根冰冷的针,悬停在对话框的最上方。
齐砚舟没有动。
他坐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墩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着膝盖,仿佛这个姿势能汲取一点支撑。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微光。刚才在混乱中为了判断局势、寻找生路,连续两次强行启动的预演能力,如同过度拉伸后断裂的弓弦,消耗远超负荷。太阳穴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握着手机的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
岑晚秋看见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略沾了尘土的薄呢外套,轻轻披在他微微发抖的肩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身体挨着他,肩头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她没有追问那行字,也没有催促他做任何决定。
夜风穿过空荡的拆迁区,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和干燥的灰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江面在夜色中显得异常平静,只剩下永不停歇的水波,一遍遍拍打着堤岸,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啦声。
时间仿佛被这寂静拉长了。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在废墟与江风之间,像两尊暂时忘记了自己使命的雕塑。
过了很久,久到远处江面上传来夜航货轮低沉悠长的汽笛声,齐砚舟才终于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缓慢而用力地划过屏幕,将手机锁屏,然后翻转过来,塞进了白大褂早已被冷汗和江水浸得半湿的口袋里,手掌覆在上面,按住了那微弱的光芒,也仿佛按住了心底翻涌的惊涛。
“不看看吗?”岑晚秋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进他耳中。
他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某片虚无的黑暗里,声音低沉而疲惫:“现在……只有你在这里,才是重要的。”
岑晚秋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将自己同样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他依旧搭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指尖的颤抖通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她没有试图用力握住让它停止,只是那样静静地覆盖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去熨帖那份无法言说的透支与重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依偎着,谁也没有提起该立刻返回医院或警局,谁也没有讨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那悬而未决的“五个炸弹”和刘小雨苏醒后必然掀起的新的波澜。他们心知肚明,事情远未结束,风暴可能只是暂时歇息。但在经历了炼狱般的沉船、冰冷的江水、残酷的真相和生死的交错之后,他们都需要,也必须拥有这样一个停顿的片刻,让几乎崩断的神经得以喘息,让被反复灼伤的灵魂找到一处临时的避风港。
天,彻底黑透了。对岸城市的天际线,万千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星河倒悬,勾勒出人间繁华的轮廓,与这边废墟的荒凉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终于起身。齐砚舟将岑晚秋披在他肩上的外套取下来,重新为她披好,仔细拢了拢领口。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出这片遍布碎砖瓦砾的拆迁区域,踏上沿江的人行步道。
路不宽,铺着老旧的青石板,缝隙里长出顽强的野草。他们并肩走着,步伐缓慢而一致,偶尔因为路面的不平或夜风的吹拂,肩膀会轻轻碰触一下,随即分开,但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温度与实感,却异常清晰。
走到一段通往下方江堤的陈旧石阶前,他们默契地停了下来,然后拾级而下。江堤边有一排供人休憩的长木椅,被江风吹得漆皮斑驳。他们选了一张相对干净的坐下,面对着开阔而黑暗的江面。
风比在废墟上时大了些,带着湿冷的江汽,吹得岑晚秋身上那件墨绿色旗袍的下摆轻轻晃动,像水波微漾。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套领口,微微仰起头,望向江对岸那片璀璨的、属于芸芸众生的灯火。
“上一次……我们说好的婚礼,”齐砚舟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是在教堂。”
岑晚秋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戒指盒,我一直带着。”他说着,动作有些迟缓地从白大褂内侧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质地的方形小盒。盒子边缘已经被磨得发毛,露出了底下浅色的织布,连盒角用来固定的细金属丝线也隐约可见。“三年了……一直没敢,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拿出来。”
他没有打开盒子,只是将它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岑晚秋的目光落在那个陈旧的小盒上,停留了几秒。她没有伸手去接。
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手指灵巧地卷起旗袍的窄袖口,一直卷到手腕上方。露出的手腕内侧,有一道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几乎已看不真切的旧疤痕。她伸出右手的指甲,沿着疤痕的走向,极其小心地、轻轻一拨——
一条极其纤细、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链子,竟从那道旧疤痕的皮下,被缓缓抽了出来!
那是她七年前,在得知前夫卷入不可挽回的漩涡、预感风暴将至时,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请一位可靠的、早已隐退的老工匠,将这条链子和链坠,生生埋入了自己手腕的皮层之下。链子末端,挂着一枚素净的、没有任何宝石镶嵌的银色戒圈。戒圈款式极为简单,甚至有些过时,但内壁却用极细的微雕技艺,刻着四个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的小字:「晚秋,永生」。
“我也……一直留着。”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等一个人。等一个……能把这道疤下面藏着的东西,重新见到天日的时候。”
齐砚舟看着她手腕上那条泛着幽冷银光的细链,看着那枚从皮肉之下取出的戒指,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痛而酸涩。
他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单膝跪地,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左膝自然而然地向下沉了沉,形成一个半蹲的姿势。他打开那个旧绒布盒,取出里面那枚同样款式简单、却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男戒,然后,用尚在微微发颤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执起她的左手,将那枚戒指,缓缓地、郑重地套进了她的无名指。尺寸刚刚好。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没有颤抖,但她的呼吸,却在戒指触及指根的那一刻,几不可闻地停顿了一拍,仿佛时间也随之凝固。
她抬起另一只手,手指轻轻抚过他白大褂下摆一处被流弹或碎片擦破的地方。深色的布料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浅色的衬衫。她的指尖就停在那道裂口边缘,微微用力,仿佛想抚平那伤痕。
然后,她踮起脚尖。
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落在了他干裂的嘴角。
没有激情,没有索取,只有历经劫波后的确认,和尘埃落定般的交付。
齐砚舟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臂,环过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岑晚秋顺势靠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凉却坚实可靠的胸膛。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将之前所有错过的时光、所有独自承受的风雨、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思念与恐惧,都在这一刻,用尽全身力气补回来,烙印进彼此的生命里。
就在这时——
“咻——砰!”
对岸的夜空中,毫无预兆地炸开了第一朵硕大而绚烂的烟花!
金色的光焰如同怒放的金菊,瞬间照亮了小半边天空!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成百上千朵色彩各异的烟花接连腾空而起,呼啸着划破夜幕,在漆黑的画布上尽情泼洒着流光溢彩!更令人震撼的是,这些烟花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在夜空中精准地排列、绽放,竟然拼凑出了四个光芒四射、足以让对岸清晰看见的巨型汉字——
医 者 仁 心
璀璨的光华倒映在宽阔的江面上,整条江水仿佛都变成了一条流淌着碎金与火焰的光河,随着波光粼粼闪烁。流动的焰火光芒,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入凡间,将依偎在江堤长椅旁的两人,也笼罩在一片温暖而辉煌的光晕之中,照亮了他们脸上未干的泪痕,也照亮了眼中重燃的星火。
这并非任何官方的庆典活动。
事后他们才知道,这是江城市民在“海底隧道救援事件”经媒体详细报道后,自发组织的致敬。那位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个人安危冲进即将被海水淹没的核心机房,连续奋战数小时,最终保住了隧道主体结构和无数人姓名的医生——齐砚舟的名字,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有人发起了网络联名感谢,有人默默捐款,最终汇集成了今夜这场只为一人、却照亮整座城市的盛大烟花。
烟花持续了整整十分钟。
当最后几朵焰火在夜空中缓缓熄灭,化作无数拖着细长光尾的残烬,如同金色的雨丝般纷纷扬扬飘落,洒在静谧的江面上,随着波纹慢慢荡开、消融。
清澈的江水中,清晰地倒映出两个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的影子。
齐砚舟将额头轻轻抵在岑晚秋的肩窝处,呼吸着她发间清冷的香气,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磐石般的承诺:“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场烟花……只要你想看,我都陪着你,看到最后一朵熄灭。”
岑晚秋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有力,轻轻应道:“好。但是……别再拿你的命,去换任何人的平安了,包括我的。”
齐砚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他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做到的承诺,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耳后一道颜色尚新的浅粉色伤疤——那是上个月,在一台持续了十八个小时的复杂手术后,他因体力精力双重透支,晕倒在手术台边不小心撞到的。她的手指顺着他的颈侧线条向下,触碰到那根他一直贴身佩戴的、款式古老的银质听诊器项链。冰凉的金属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
“这项链……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戴着的?”她轻声问,这个问题埋在她心里很久了。
齐砚舟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母亲去世后。她临终前说……听诊器,能听见人心跳的声音。我就想……至少戴着它,还能时刻听见……生命还在跳动的声音。”他的声音平淡,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过往的岁月,露出内里鲜红而柔软的痛楚。
岑晚秋的喉咙骤然发紧,一股酸热直冲眼眶。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仿佛那里是世间唯一的温暖源头。
两人重新在长椅上坐下,肩膀紧紧靠在一起。岑晚秋的左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腿上,那枚刚刚戴上的婚戒,在远处城市余光与淡淡月色的交织下,泛着一点温柔而坚定的银辉。齐砚舟的右手伸过来,掌心向下,完全覆盖住她的手,十指微微交缠,没有再移动。
江风不知疲倦地吹拂着,终于将空气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与焦糊气息吹散,只剩下江水清新的湿气,和隐约传来的、对岸夜生活的模糊喧嚣。
远处,传来早班环卫车缓慢行驶的引擎声,以及竹制大扫帚划过柏油路面时,特有的、富有节奏感的沙沙声。路灯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天空的墨色边缘,开始泛起一层浅浅的、鱼肚白般的灰蓝。
齐砚舟知道,天就快要亮了。
他也知道,此刻的市一院,肯定已经有新入院的病人等着主治医生查房,林夏一定已经早早到了办公室,正在准备晨会的材料和最新的案情简报,护士站的电话或许已经响起,会有人询问“齐主任昨晚怎么没回来值班”。
但他此刻,一点也不想动。
身边的岑晚秋,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两座连接在一起的岛屿,等待着第一缕真正属于新一天的阳光,爬过地平线,染亮面前这片浩荡的江水。
“花店……下周要新到一批荷兰的蓝雪山玫瑰,”岑晚秋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醒般的微哑,说起的却是最平常的生活,“花期很短,但颜色很特别。”
齐砚舟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表示听见的、低沉的“嗯”。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