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鱼鳞册上的墨点(1/2)
四月的江南,本该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时节。但苏州府吴江县的一处田埂上,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沈文渊撩起官袍下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后湿滑的田埂上。他身后跟着两名书吏,捧着厚厚的册簿和算盘,再后面是七八个按着腰刀、面无表情的衙役,以及……十几个面色各异的当地乡绅、里长和几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农户。
眼前是连绵的水田,秧苗刚插下不久,在细雨中泛着嫩绿。田埂规整,沟渠分明,显然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熟地。
“沈大人,您看,这一片,还有那边连着河湾的,都是我们周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薄产。”一个穿着绸衫、面容富态的中年乡绅陪着笑,手指虚划着,“都是按《赋役全书》上过册、纳过粮的‘民田’,绝无隐匿。”
沈文渊没接话,从书吏手中接过一本簇新但已沾了不少泥点的册子。这是推行“摊丁入亩”新政后,重新清丈田亩绘制的“鱼鳞册”草稿。册子上用细墨勾画出每块田地的形状、方位、大小,标注着编号、等则(田地等级),以及初步核定的原主和现耕者信息。
他翻开册页,找到对应的编号和图样,又抬眼对照眼前的实景。片刻,他指向田块边缘一片约两三亩大小、明显与旁边田地耕作精细度不同的区域:“这一块,册上记为‘下等荡田’,现耕者是佃户陈阿四。可本官看这田里的秧苗长势、田埂的修整,不像下等荡田,倒与旁边的上等水田无异。且,陈阿四?”
他目光扫向那群农户。一个枯瘦的老农战战兢兢地挪了半步,噗通就跪在了泥水里:“青、青天大老爷……小老儿陈阿四,那、那田是小老儿租种,可……可东家说,那本就是好田,只是册子上当年报错了等则,租子……租子是按好田交的……”
富态乡绅脸色微变,忙道:“沈大人明鉴!这定是当年书吏笔误!或是田块历经水道冲淤,地力有所变化。至于租子,佃户胡言,万不可信!都是按老例……”
“老例?”沈文渊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那乡绅噎住了。他合上册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所有乡绅:“诸位,朝廷推行‘摊丁入亩’,旨在一劳永逸,厘清田亩,使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免役,赋税均平,百姓得安。重新清丈,绘制鱼鳞册,便是为了杜绝诡寄、飞洒、隐瞒田亩、以次充好等积弊。以往如何,本官可暂不深究。但从今岁起,田亩等则、归属、应纳田赋,皆以此新册为准。若对清丈结果有异议,可凭地契、老册至县衙核对申诉,但若串通佃户,虚报瞒报,甚或阻挠清丈……”他顿了顿,“《振明新律》中,自有条款处置。”
乡绅们脸色变幻,有人欲言又止,有人低头不语。他们不怕官府,甚至不太怕那位远在南京或武昌的摄政王,但他们怕眼前这个沈文渊。此人原是武昌税吏出身,精通钱粮,为人冷峻,软硬不吃。这几个月,他带着人跑遍了苏松常三府试点县乡,一尺一尺地量田,一笔一笔地对册,硬生生将许多家族“传了几代”的糊涂账、暗田,翻到了明处。更麻烦的是,他并非一味强压,对真正无地少地的佃户、贫农,反而多有安抚,甚至承诺新税实行后租子可酌情减免。这分化瓦解的手段,让他们这些“粮长”“绅衿”们倍感棘手。
“沈大人公忠体国,辛劳了。”一个年纪更长、气质儒雅的乡绅拱手道,他是本地致仕的翰林,“清丈田亩,均平赋役,本是善政。只是……江南田土,历经数百年,产权交割、典当抵押,情况错综复杂。更有许多田地,本是族田、学田、祠田,收益用于祭祀、助学、赡族,若一概按民田起科,恐伤教化根本。还望大人体恤下情,徐徐图之。”
这是用“教化”“宗族”的大帽子来施压了。沈文渊面色不变:“老先生所言,朝廷亦有考量。族田、学田、祠田,凡有确凿文书、收益确用于公益者,可另行造册,申请减免部分税赋。但前提是,田亩数目、坐落、收益用途,必须清晰明白,接受官府核查。绝不可鱼目混珠,以公济私。”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坚持了原则,又留了余地。老翰林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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