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鱼鳞册上的墨点(2/2)
一行人又查看了几处有争议的田块。沈文渊问得仔细,看得认真,不时在册子上用朱笔标注。雨水打湿了他的官帽和肩头,他也浑然不觉。直到日头偏西,才算告一段落。
返回县城临时衙署的路上,沈文渊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就着昏暗的天光,再次翻阅那些厚厚的鱼鳞册草稿。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图形与数字背后,是江南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也是未来新政能否立足的根基。每一处修改,每一个墨点,都可能引起一场风波。
“大人,”一名心腹书吏低声道,“今日那周员外,还有李翰林,怕是回去就要联络其他士绅,去南京甚至武昌活动了。咱们是不是……手段太急了些?王爷虽支持新政,但也说过‘稳’字当头。”
沈文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马车角落里,油布包裹着几份最新的邸报和武昌来的密函。他知道书吏的担忧。南京那边,陈子龙虽尽力斡旋,但压力也不小。武昌王爷虽然坚定,但真定、辽东战事牵扯精力,对江南这边,更多是给予方略上的支持,具体执行中的刀光剑影,需要他自己来扛。
“不急,不成。”他放下册子,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王爷要的,不是一个妥协出来的、漏洞百出的新政,而是一套能真正推行下去、改变积弊的规矩。这规矩,就得从这一笔一划、一亩一分的清丈开始立起来。我们退一寸,他们就能进一尺。江南的赋税,天下财赋之半。这里立不住,其他地方就更不用想。王爷的海贸、水师、北伐,哪一样不要银子?银子从哪来?就从这鱼鳞册上来。”
他撩开车帘,望向窗外暮色中朦胧的田野、村舍和远处蜿蜒的河道。“我知道他们骂我酷吏,骂我断了他们的财路。可你看看那些佃户的眼神……朝廷以前收的赋税,加上他们的租子,几乎掏空了他们的骨头。王爷要开的海外贸易、要造的巨舰大炮,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天下,不再被北虏的铁蹄践踏,是为了我汉家百姓,能活得像个样子。这道理,他们那些读圣贤书的,或许一时不明白,或许装作不明白。但我们这些办事的人,心里得清楚。”
书吏默默点头。
回到衙署,沈文渊连夜召开小会,核对今日数据,安排明日行程。直到子夜,才得空拆看那几份武昌密函。一份是王爷对他近期清丈进展的批复,只有八个字:“知难而行,功在长远。”另一份,则是关于郑成功接洽进展的简略通报,以及王爷对“江海联防”和海事学堂的构想简述。
看着这些,沈文渊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江南田亩上的斗争,与渤海上寻找锚点的努力,与真定城下的刀光剑影,与武昌工坊里的锤声,看似遥远,实则被同一条命运之线紧紧串联。他蘸了蘸墨,在新的一页空白册簿上,开始起草给南京陈子龙和武昌王爷的详细汇报,既要说明清丈遇到的阻力,也要提出应对某些特定类型田产(如族田、沙田、圩田)的具体税则建议,还要附上对可能出现的士绅集体抗税或舞弊的防范预案。
窗外,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那声音,像是无数细密的算珠,在无形的算盘上拨动,计算着这个古老国度艰难转身时,每一分利益的增减,每一寸疆土的得失,以及那在泥泞与墨迹中,正一点点浮现的、名为“制度”的新锚的轮廓。
而在这轮廓之中,每一个墨点,无论其浓淡深浅,都将是这宏大画卷上,无法抹去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