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漂(2/2)
他环视几个同伴:“咱们在这海上打渔,也偷偷运点私货,受够了鞑子的气,也看够了那些投靠鞑子的软骨头!南边既然还有人敢打,敢拼,咱们帮一把,怎么了?说不定,这就是个机缘!”
“那……咱们送他去哪?登州沿海现在查得严。”
壮汉想了想:“不去登州。往南,去胶州湾那边,我知道几个偏僻的小渔村,有咱们相熟的人。先把他藏起来,治伤。然后……想办法联络南边的人。听说南边有船队在海上活动,郑家的,还有武昌的,总能找到门路。这包裹,咱们不能动,原样送出去。”
几个汉子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反对。他们常年在海上冒险,本就胆大,对清廷更无忠诚可言。舢板调转方向,不再捕捞,朝着西南方奋力划去。小七被放在船舱里,有人找来干净的布和随身带的草药,给他粗略处理伤口,灌了点清水。
昏迷中的小七,似乎感觉到了颠簸方向的改变和周围人声的变化,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松,右手无意识地又按在了胸前铁盒的位置。
他不知道这群救他的汉子是谁,是走私者,是海盗,还是单纯的、心怀故国的渔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最终到达武昌。但他知道,自己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拉了起来,怀里的东西还在,将军的托付,还没有随着金州城一起沉没。
希望,有时候就像这黎明前海上的微光,看似微弱,却能穿透最深的黑暗,指引着漂泊者,向着某个不确定、却必须前往的方向,一点点靠近。
而此刻,在南方的武昌,另一个层面的“漂移”与“寻找”,也在紧张进行。
林慕义面前摊开的,不再是江南的鱼鳞册,也不是渤海的简陋海图,而是一份来自巴达维亚(雅加达)、经由马尼拉、台湾等多层转递、耗时不菲才送到他手中的秘密情报抄件。内容是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支由四艘大型战舰和两艘补给船组成的分舰队,已于半月前离开巴达维亚,航向东北。其公开宣称的目的是“巡查商站,打击海盗”,但情报来源暗示,该舰队携带了与清廷使者接触的授权,并且得到了公司高层“在有利于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可酌情采取行动”的模糊指令。
“四艘大型战舰……至少是配备三十门以上重炮的盖伦船或类似舰型。”林慕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荷兰人的海上力量,是这个时代东亚海域任何一方都难以正面抗衡的。郑家的船队以灵活和数量取胜,但单舰质量和火炮技术与荷兰主力战舰有代差。振明军正在建造的“镇海级”和试制的“长炮”,正是为了弥补这个差距,但远未成熟。
“王爷,是否要立刻警告黄得功和郑成功将军?尤其是郑将军,他的船队在登莱外海,最有可能与荷兰人遭遇。”陈忠肃然道。
林慕义沉思片刻:“警告要发,但措辞需谨慎。郑成功年轻气盛,若得知荷兰人可能受清廷勾引而来,未必会退避,反而可能激起他迎战之心。告诉他,荷兰船坚炮利,尤擅远距离炮战,绝不可与之正面硬撼。若遭遇,当以骚扰、迟滞、引导至不利海域或近岸浅水区为主,保全舰队为上。我们的主力战舰未成,海上决战时机未到。”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不断增加新标记的海图前,目光在东海、黄海区域游移。“告诉黄得功,他的舰队在渤海湾口活动,也要提高警惕。若发现荷兰舰队踪迹,不必接战,立刻南下汇合郑成功部,或退往长江口。我们的优势在内河和近岸,不在大洋深处。”
“另外,”他补充道,“让王五动用一切能用的渠道,散布消息。就说荷兰人受清廷贿赂,欲与郑家为难,并可能袭击沿海商船。这消息,要传到泉州郑芝龙的耳朵里,也要传到江南那些刚刚尝到海贸甜头的商贾耳中。”
“王爷是想……”
“给郑芝龙加加压,也给他一个可能转向的借口——对抗外夷,保境安民,总比单纯跟着北边打压自己儿子,听起来要冠冕堂皇些。也给江南的海贸支持者们提个醒,他们的财富航路,并非高枕无忧,需要更强的海上力量来保护。这力量,现在只能指望我们。”林慕义的目光变得深邃,“危机,有时候也是凝聚人心、加速选择的催化剂。看看这股东北风,会把多少还在犹豫观望的船,吹向我们的港湾。”
陈忠领悟,匆匆去安排。
林慕义独自留在室内,目光再次落回那份情报上。荷兰人的介入,比他预想的稍早了一些,但并非完全意外。全球贸易网络初具雏形的时代,东亚的变故,迟早会引起远方巨头的注意。这是挑战,也是将本土抗争纳入更宏大世界图景的必然一步。
他的“镇海级”,他的“长炮”,他的海事学堂,他试图整合的郑成功力量,乃至在江南泥泞中艰难推进的田亩清丈和税法改革……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挑战,为了不让这个文明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残酷的全球竞争中,再次被抛离、被宰割。
小七在渤海上抱着铁盒漂流,寻找着一线生机;郑成功在海上寻找能让他施展抱负的锚地;荷兰舰队乘风破浪,寻找着新的利益与霸权;而林慕义自己,则在时间的激流和纷繁的线索中,寻找着那个能让这一切碎片各归其位、最终拼合成一个崭新未来的、最关键的那块拼图。
所有人都在漂,都在找。方向或有不同,但命运的浪潮,已将他们无可避免地推向同一片充满风浪与未知的深水区。而谁能在其中最先找到真正的“岸”,或许将决定未来数百年的海疆,乃至陆地的颜色。